陆氏和贺氏说得投机,直到月上中天,母子四人才打道回家。一路上,她因贺氏的话,心头翻滚着无数个念头,虽还没个定数,总觉这日子就象黑布上被人划开一条缝儿,隐隐有光亮在前头,早被磨没了的心气不觉又提起几分。
脚步轻快地和孩子们说说笑笑,踏着已西斜的上玄月回了家。迫不及待的把正靠在炕头歇神儿,似睡不睡的裴老四拉起来,三言两语将贺氏的话说了,满脸期盼的问裴广元的意思。
虽然早先改籍的事儿,连想也不敢想,但现今沈家提出来了,裴广元自然没什么不愿意的。只是他也有顾虑,又见陆氏满脸兴奋,不忍直接泼冷水,微叹一声,苦笑道,“这改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咱们没线没权没势的……再者,还有家里呢。”
“这些我都知道。”陆氏盘腿上了炕,和裴广元对坐着,笑道,“我和沈家嫂子,也说了半天了。知道这事儿难办,说句泄气的话儿,兴许咱们这一辈子也办不成这宗事儿。可,不试试,你甘心不?沈二哥是为着谏哥儿。说是无论如何,都想让儿子能下场考考试试。咱们天恩和谏哥儿同岁,上学虽没他早,可人也不笨,学得也不差。你就不为咱天恩想想?”
裴妍在路上已知道这件事儿,此时,拎了个大瓦盆儿,装了半盆水,把从沈家带来的石榴种子放在水中搓洗,一边听夫妻二人说话儿。
闻言就朝坐在小炕上的裴天恩瞧了一眼。十三岁的少年,面庞清涩消瘦,安静沉默,嘴边似是含着一丝笑意,面色波澜不惊,已有了小大人的沉稳。
裴天恩觉察到妹妹的目光,偏头看来,见她好奇的望着自己,微微笑了下,站起身子走到她面前蹲下,“妍儿,你弄这些做什么?哥哥帮你弄?”
“不用。”裴妍推他一下,朝裴老四夫妻那边示意,“咱听爹娘说话儿。”
陆氏因此朝兄弟两个笑了笑,又向裴广元说道,“我知道你怕爹娘不同意,可咱们也不是出去游山玩水,难道为了自家的前程也不许么?”
裴广元无奈叹了口气儿,朝陆氏笑笑,“你心里不是明镜似的,还用问我?”
裴李氏肯定不会同意。在她看来,自已一家若提出上京,那就是不管一大家子的死活,独自去过好日子,逍遥自在去了。
陆氏自然知道,只不过不甘心才这么一问,见丈夫朝自己打眼色,沉了脸冷笑,“我不是在孩子面前数叨长辈的不是。娘也忒爱把事儿了!不说旁的,就说前儿妍儿去摘那丽春花的种子,那是个什么值钱的好东西?平时家里的人,没一个瞧上眼儿的,妍儿一摘,她就不乐意了……”
“行了,你提这个干什么?”裴广元动了动身子,斜了妻子一眼,“最后爹不是同意了么?”
陆氏气不消,“我是说摘不摘种子的事么?我是说你娘,把这家里一根草都当个宝贝。不和她报备报备就动,若她心情好呢,也也就算了。若心情不好,那就是一大场气……”
裴广元是知道裴李氏的毛病,往常陆氏私下在他面前唠叨,他也没说过什么。可今儿三个孩子都在跟前儿呢,脸上就觉有些不自在。可他和陆氏是自小定的亲,两家长辈又十分要好,小时候,她们也认得,相处得很好,也不愿在儿女面前说什么重活儿,拿脚轻轻踢她一下,微板了脸道,“好好的,正说正事儿呢,你又往旁处扯。”
话里带着两分威严,三分埋怨,五分亲昵。
这让陆氏心头的气略消了些,笑着给丈夫台阶下,“我不过在你面前说两句罢了,也没打算怎么着。”顿了下,又叹息,“虽沈家嫂子说这事儿还没个定论,我瞧着,沈二哥这回,象是铁了心的,一定要去!我看,咱们也早做打算吧!”
说着,她顿了下,问裴广元,“你往京里轮过两三次匠役了,都没认得几个对脾气的?那些人里头有没有在京郊住的,若要有的话,能不能寻寻他们,让给介绍个好活计,出去做短工,有银子挣,怕娘也不会说什么。我们娘几个,一时不跟去也没啥,反正我不是为了自己个儿,是为了儿子呢。”
裴广元摇摇头,“三个月匠役,能认得什么人?要说交情深的,倒有一个,家是江南的。事情也凑巧,咱们连轮两次,都是我去。他家也是连轮了两次,第二回一见面,我倒认出他来了。总算是个相熟的人,就这么着,比一般的人略熟些罢了。”
陆氏一听这个就泄了气,江南离此更远,她可不舍得丈夫跑那么远,要出去做工,必得在京郊。
一时就沉默下来,夫妻两个相对无言坐着沉思。
默了好半晌,裴广元见月已西斜,显然已不早了,叫儿子回屋休息,和陆氏道,“你也别愁,咱们想想吧。”
陆氏也没好法子,只得点头,又叮咛三个孩子,“你们千万别和旁人说啊。”
这事儿没个定论之前,除了自家人,谁也不能告诉。否则,传到裴李氏耳朵里,又该说他们私下打小盘算。
三人都点点头。
裴莹早已困得睁不开眼睛,听见爹娘的话,微微点头了点头,闷头就睡。
裴妍把种子也已洗得差不多了,先捞出来,放在细眼小竹篮子里控水,洗手上了炕。
裴广元挥灭油灯,屋里陷入一刹那的黑暗后,西斜的明月光隔着窗纸透进来,满室安宁。
次日已是八月初十一,裴家的苞谷昨儿已收完了,今儿去把掰好的苞谷棒子往家拉。裴家人口多,借了邻家三辆牛车,再加自家的两辆。五亩的苞谷一晌午就能收回来,把这个收完,中秋前已没紧要的农活了。还有五亩的花生等中秋后再收,棉花和甘薯各有七八亩,这两样一向是最晚收的,只要赶在寒露前把麦子种下就没大碍。
吃过早饭,男人们赶着牛车,浩浩荡荡的一群去地里,裴妍和留在家里的女人们往打谷场去。打谷场上,还堆放着前儿才打下的谷子,还没完晒干。
陆氏几人打扫场地,裴妍等几个女娃儿就拿着木掀子、刮板子摊晒谷子。帮着把谷子摊开后,她想到昨儿答应沈明月送东西的事儿,就和陆氏打了招呼,叫妹妹帮她拿一个,姐妹两个趁着牛车还没从地里回来的空档,去了沈家。
沈家的地也有二三十亩。虽然每年秋收他们都要拿钱儿雇人帮着收,但家里人还是少不了要跟着忙。裴妍把东西送到,和贺氏叙了几句闲话,便带着妹妹回了家。
见牛车还没来,一时无事,转到老裴头的花圃跟前儿瞧了瞧,见芍药牡丹花丛中,有不少种子,已变成黑褐色,已然成熟,心里想着,是不是把这些种子收了,也种种试试。
其实牡丹芍药多不用种子繁殖,一则是因种子从发芽到开花,至少要四五个年头,二来,听闻是种子繁殖的花木,容易变异蜕化。
有可能好好的千瓣牡丹芍药,用种子种出来,就变成单瓣的了。
但,她又有些手痒痒,这么多花种子,白扔了也可惜。
正思量间,二姑裴含珠从院里出来,一眼瞧见她立在花圃外头,一手攀着牡丹枝条,另一手似摘不摘的模样,瞬间沉了脸儿,高声喝道,“妍丫头,你又想干啥?不是和你说了,不准再动你爷爷的花草!”
尖亮大嗓门吓了裴妍一跳,手一松,枝条跳开,她转过身,见裴含珠一脸恼怒,仿佛她做了什么让人恨得的事儿一般,很是不高兴地垂下眼眸,“我没干啥呀,就是瞧瞧。”说着牡丹花丛上努努嘴儿,“二姑不信,就瞧瞧呗,花草好好的呢,我没动!”
二姑裴含珠是裴李氏三十五岁上生的,现年二十岁。早先曾定好一门亲事,男方一病不起,拖了一年这边才知情,裴家要退亲。男方死拖着不肯退,还商议着提前迎娶。
裴李氏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对女儿百般疼爱,自然不肯让她嫁,两家又闹了小半年,直到男方没了,这亲事才算作罢。
裴家本是匠籍,有那特别挑剔的人家,都不大愿意和裴家结亲。她又成了望门寡,亲事更艰难。之后又整整说了一年的亲,挑了七八户人家,最终才说定离此七八里路的大新庄。现才刚行过小茶礼,据说秋后行大茶礼,两方都有意赶在年后春上成亲。
自生下来,裴李氏百般疼爱,上头五个哥哥让着,家里没人惹她,这脾气好不到哪里不说。连她带说话行事作派,都和裴李氏学了个十成十。
没理辩三分,得理不饶人。
裴妍懒得和她多说,再说她的辈份儿总在那儿放着呢,在上这面明显是她吃亏。顶撞狠了,吵到陆氏出面,说不得又是一大场气。
说完这话,就拉着裴莹往场子里去。
饶是如此,裴含珠还是被她顶得气恼上头,大喝一声,“站住!”
裴妍也恼了,站住就站住!我不信你能吃了我!淡淡转过身儿,“二姑,什么事儿呀。”
“什么事儿?这还用问我?前儿我和你说的话,你当耳旁风了是不是?我说了不准动你爷爷的花草,你咋还动?”裴含珠阴沉着脸,指着牡丹花丛一连声的问。
“我只摸了摸,也算动啊?”裴妍不以为然的撇嘴儿。
“你……”裴含珠被她噎了一下,心中更恼,“怎么不算动?你摸一下就算动!”
裴妍笑了,抬头望望天。今儿天气很好,秋风凉爽,一阵阵风吹来,花草枝叶拂动,朝裴含珠笑笑,“风也摸了花草呢,二姑有本事,你朝老天爷发脾气呀,别让风风雨雨的吹坏了爷爷的宝贝牡丹。”
说完淡淡斜了她一眼,哼,我还就不信了,因为这么些小事儿,你能把我怎么着。
陆氏打扫完场地,回家如厕,还没出内院,就听见外头有人叫嚷,走近一瞧,却是含珠正斥自家女儿,不觉也沉了脸,“含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妍儿惹着你了?”
裴含珠回头撇了陆氏一眼,冷哼,“她没惹着我,是我这个做姑姑的惹着她了。四嫂,你方才是没瞧见,我不过说白嘱咐她一句,别动爷爷的花草,她就有一百句话在那里等着我!歪理儿辩得比谁都溜呢!”
这话明着是说裴妍,实则已把矛头对准了陆氏。陆氏微微沉了脸,问裴妍,“你怎么惹着你姑姑了?”
裴妍冤枉,“我没有呀……”说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儿,“我就看了看,二姑瞧见说我,我已经放手了,还要怎么着呀?”
陆氏明了,这是裴李氏母女护东西的毛病又发作了,朝裴妍淡淡摆手,“走吧,别淘气,跟我往场子里干活。”
陆氏这算息事宁人,已给了双方台阶下。可含珠却不这么想,不依不饶的在陆氏身后道,“四嫂,你得说说妍儿,她这不听话胡乱动东西的毛病得让她改改。前儿还悄不吭声,自作主张的把那花种子给摘了……”
陆氏不高兴了,转过头淡淡撇了含珠一眼,“这事儿爹不是同意了么?再说,那东西有什么用?妍儿没摘之前,我也没见你护着,怎么她一摘,就成了事儿呢?”
说着目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淡淡说道,“再说了,我进裴家门十五年,这个家里就没我的立足之地?你四哥不是老裴家的儿子?妍儿不是老裴家的孙辈儿?自家的孩子在自己家里,连一根草都动不得?”
说罢也不理含珠,扯着裴妍出了院子。
才刚走出院门儿,打东面来个穿红戴绿的媒婆,瞧见陆氏出来,远远笑喊,“哟,是广元媳妇儿啊,你娘在家不?”
陆氏认得这妇人,正是给含珠说亲的张媒婆。因含珠前头定亲的那位得病死了,她这亲事拖了一年又一年。陆氏心中也怜她,这回的亲事,她是从中间帮衬不少。往常张媒婆来的时候,陆氏待她也极亲热和气。
可今儿,陆氏心中有气,淡淡撇了她一眼,冷淡地道,“兴许在呢。”
倒把张媒婆弄了个愣怔,脸上的笑半僵在脸上。这话是怎么说的,往常她每回来,老四家的对她热情的很呢。往院子里探了探头,瞧见立在花圃旁一脸气色的裴含珠,略明白了些。
心下嗤然,为了她的亲事,已和老五家的闹翻了脸,这又得罪了老四家的?难怪人说,裴家这个二闺女性子古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