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怎么样了?”霍严和沈玄晖大步走进来,想是有下人往松筠堂禀报了此事。
霍严看了看李四家的,目光严厉地望向霍夫人:“怎么闹成这样?大夫呢?”
霍夫人心中发虚,面上却是安之若素:“已经着人去请了。她自己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谁也怪不得。”
说话间,大夫已经请进来了,女眷们也顾不上回避,纷纷让开一条路。
大夫搭上李四媳妇的手腕,眉头深锁,良久,才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失血太多,已经不中用了。尽早准备后事吧。”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之前刻意压下去的啜泣声也变成了嚎啕大哭。几个与李四媳妇素日交好的妇人更是拉着她的手哭道:“李嫂子啊,你这又是何苦!旺儿才三岁,你就忍心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世上吗?”
霍夫人听了大夫的话,身子抖了一抖,面上却还强撑冷静,只是眼里闪过一丝不安。
霍严面色也是一变,转向霍夫人道:“这里的事我也听下人说了,李四夫妇也算是个忠心的。李四自己又死在外边,她要给儿子脱籍给她脱也就罢了,何必闹到如此地步?”
霍夫人抬头,目光灼灼望住霍严:“老爷这是要怪罪我吗?我倒是想发了善心放她母子出去,只是官府明文规定,家生子不到三代不可脱籍,若是为她破了这个例,外头不知有多少人抓着这个把柄不松手呢!若不是关系着霍府,我又何必狠心做这个恶人!”说着,声音渐渐哽咽起来,眼圈儿也红了。
霍严面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终是叹道:“话虽如此,也是你处理的不好。如今人已不中用了,只能好生料理后事罢。”
方才大夫一番话算是判了李四家的死刑。只是她此时吊着一口气却不肯吐出,嘴唇都失了血色,一双眼睛依然清澈,无限眷恋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有个小丫鬟忍不住哭叫出来:“李嫂子这是放心不下旺儿呀!”立即有年长些的嬷嬷眼神严厉地制止了她。小丫鬟委屈地扁扁嘴,未说完的话只能咽进肚子。
霍严来到李四家的身旁,眼里都是愧疚不忍之色:“李嫂子,我答应你给旺儿脱籍,让他健健康康地长大,再给他娶上一房媳妇,绝不会亏待了他。你就放心去吧。”
李四家的得了老爷的许诺,嘴角扯出一丝慈爱的笑,眼里的光芒慢慢暗了下去。她最后爱怜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霍严神色黯然,半晌吩咐仆人道:“抬下去吧。好好办理后事。”又对着其余的女人说:“你们每人可到账房领二十两银子,改嫁守寡听凭自愿,家中有孩子的以后在府里安排个好差事,也算我给你们的一点补偿。”便转身走出东花厅,看也不看霍夫人一眼。
霍夫人望着霍严离开的方向,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其余寡妇得了恩典也不敢多求,毕竟谁也没有李嫂子那般刚烈,拿命换了儿子的前程,于是纷纷告谢退出。
有仆人上前把李四媳妇的尸体放在门板上抬出去,厅里的血迹被清洗干净。沈夫人受了惊吓,由丫鬟扶了下去歇息。众人都散了,偌大的东花厅顿时冷冷清清。
霍夫人坐在椅子上,手撑着额头,闭着眼沉默不语。身边一等大丫鬟翠袖走上来,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太太”。
霍夫人无力的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岁:“翠袖,他们都觉得我狠心,你也这样觉得吗?”
翠袖忙跪在地上:“太太,您别这么说,奴婢知道您都是为了霍家不得已才这么做的,您也有很多难处。”
霍夫人缓缓抬起头,目光悲凉:“是啊,连你都知道我的难处,怎么他就不知道呢?老爷说我狠心,启儿也不与我亲近,整个霍府有谁知道我心里的苦?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女人呵!”
翠袖跪行几步,抱住霍夫人双腿哭道:“太太,奴婢知道,奴婢知道您心里的苦。老爷只是一时没想通罢了,少爷还小,等长大了他一定能明白太太的苦心。太太千万别伤心坏了身子!”
霍夫人低头握住翠袖的手叹道:“好翠袖,如今也只有你明白我了。”
翠袖抬头,目光一片清明:“太太放心,奴婢会一直站在您这边。那李四家的是自己想不开寻了短见,与太太半点关系也没有!”
“是!她是自己作死!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霍夫人握住翠袖的手慢慢收紧,眼中悲戚之色慢慢散去,咬着牙一字一顿挤出几个字来。
一阵冷风刮过,翠袖不禁打了个寒噤。
霍启与沈婉两个被丫鬟婆子领了出来,只在园子里闲逛。英娘因素日与李家夫妇交好,少不得要去瞧瞧,于是吩咐下头的丫鬟们好生照料,自己却偷偷去了东花厅。沈婉担心着厅里的情况,也无心与霍启说话,两个人只顾闷头走着。
霍启正欲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忽见英娘拿娟子拭着泪走过来了,心中便知不好,忙问道:“英娘,厅里怎么了?”
英娘红着眼圈儿,声音哽咽:“李嫂子也是个死心眼儿的。男人死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外头兄弟又是个黑心肝儿,只一味逼她改嫁。她一心想求太太放了旺儿出去,太太不答应,只好一头撞死了。”
霍启沈婉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俱是一惊。沈婉平素最见不得这些事,拿帕子掩了嘴低头默默流泪。霍启心中也是一片悲戚,母亲的性格他不是不清楚,只是没想到会把个活生生的人给逼死。
离火趴在霍启肩上,心中只是冷笑。她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以霍夫人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又怎会甘心受下人挟制?霍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不过死了个下人罢了,顶多谈论个几天,过段时间又有谁会记得曾经有个刚烈女子血溅厅堂?人心凉薄,她早已看得通透。
英娘又抹着眼泪道:“李嫂子只怕早有死的心,先前还央了我照管旺儿,只可惜我没能早些明白。如今她撒手去了,我还能丢着旺儿不管么?”
霍启唏嘘不已,又想到李四平日待他不错,李嫂子性格刚烈堪称女中英杰,于是央了英娘要去李家瞧瞧。
英娘忙摆了摆手道:“我的爷!要是让太太知道了还了得!你有这份心就够了。过会子我要去接旺儿,顺便在李嫂子灵前说说启哥儿的心意,让她知道了泉下也能安心。启哥儿身娇命贵的,万一被死人冲撞了可是天大的罪过!。”
霍启坚持道:“不如我自己去说。想来李嫂子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给她陪个罪,也好消了她的怨气免得殃及活人。只要不告诉老爷太太就好。”
英娘拗不过霍启,只得吩咐底下丫鬟婆子不可走漏风声。霍启又低声对沈婉说:“我去去就来,你先到东厢房歇息一下,回来就去找你。”
沈婉含泪点头:“只别亏待了李氏遗孤。”霍启答应着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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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古代奴隶卖身契分红契和白契。红契为死契,奴婢卖身后成为主人固定财产,永远不得赎身。白契为活契,奴婢可在规定年限内由家人或自己赎身,如果伺候的好主子也会发善心放了出去。上一章中李嫂子便是签了红契的仆人。
奴婢成婚一般讲究“门当户对”,即丫鬟配小厮。家生子就是老一辈的奴婢婚配后代,为主人世仆。偶尔主人也会放家生子出去,只不过是在三代以后,因为官府明文规定家生仆人三代以内不可脱籍,不可入仕,这项措施也是为了保护封建贵族的利益。主子放奴婢自由的例子凤毛麟角,所以霍夫人不肯答应,李四家的只得拼了命才求来这天大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