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这四人打闹够了,方才步入内室。飞琼抱着火狐走到榻前向沈婉行礼。
沈婉起身下榻,接过离火细细打量:“昨天没仔细看,现在看来果真是十分漂亮,这一身的皮毛红的跟火似的。”
离火被沈婉抱着,感觉十分不爽。轻薄柔软的绸缎衣料蹭着她的脸颊,仿佛千万根芒刺扎在身上。鼻尖萦绕着沈婉清甜的体香,她却感觉这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毒药,多吸一口浑身就不自在。最最要命的是,沈婉还在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在离火看来,这双柔软白皙的手拂过身上的感觉无异于冰凉的刀片划过肌肤,竟让她连躲闪都忘记了。虽然她自己不愿承认,一种名为“嫉妒”的感情还是溢满了整颗心。沈婉是尚书千金,出身高贵自是不必说,又才貌双全,温文尔雅,老天爷好像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而她自己除了这副幻化出来的美艳皮囊,就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野狐狸,没人疼没人爱,拿什么与人家比?
沈婉哪里知道离火的小心思,只感觉怀中的小狐在不安地扭动,于是转向霍启问道:“它是不是不喜欢我呀,怎么老是抖个不停?”
“怎么会呢?许是遇到生人不习惯吧,多熟悉一下就好了。”霍启说着,拉过沈婉的手轻轻在离火光滑的皮毛上一下一下梳理着:“你看,它摸起来很舒服吧。”
沈婉的手有节律地抚弄着离火的背部,离火也不觉得那么难受了,渐渐安静下来。沈婉感受到怀中温热柔软的小东西停止了抵触,心里不禁起了怜意:“真的!它好可爱呀!”
霍启敲了敲离火的脑袋:“你别看它小,其实机灵着呢。上次红茵和飞琼不知怎么惹恼了它,被泼了一身的墨水!”
“真有趣!”沈婉娇笑着,樱唇飞快地在离火额头落下一吻。
天哪!
离火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还从没有被人亲过呢!虽然沈婉并不是男子,她那一吻还是像烙铁一样烫的额头发疼。离火活了几千年,第一次被人亲到,还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沈婉又问霍启:“这么可爱的小狐狸,你给它取了名字没有?”
霍启摸摸脑袋:“这个嘛!一时想不到好的名字,随便取个名字又怕委屈了这位兄台,所以……”
话未说完就被红茵笑着打断:“兄台?这明明是只母狐狸,真真是笑死人了!”
霍启神经粗没觉得怎样,倒是沈婉听见此话飞红了脸斥道:“什么公的母的?净说些没头脑的话!”红茵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霍启道:“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这样吧,你文采好,不如你给它取个好名字吧。”
“嗯——”沈婉伸出一只手点在下巴上,抿唇沉思着,脑中搜索着以前读过的诗词。
不行!这下离火怒了,名字是父母给的,怎么能让这个小丫头随随便便改了她的名字呢!余光扫过案上的字帖,眼前顿时一亮,心下有了主意。
离火突然发力跳到书案上,一脚踩上砚台,华丽丽地在纸上留下一只梅花脚印。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呀!”红茵显然是被离火吓怕了,以为她又要泼墨水,忙闪到一旁。
沈婉也被吓了一跳,定神一看,火狐正站在书桌上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呢。绣纹眼尖,一眼瞟到字帖上多了个乌黑的脚印便叫了起来:“不好!姑娘刚临的字!”
霍启快步走过去拾起字帖一看,果然,沈婉娟秀的字迹上赫然出现一只乌黑的梅花脚印。再看纸上的内容,却是《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中的“端正好”: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离火乌黑的脚印恰好印在这“离”字之上。这也是她的小聪明,想着沈婉注意到这里便能联想到她名字的出处。
不料霍启却拊掌一笑,咬着沈婉的耳朵悄悄说道:“这下被我抓住了吧!你居然看西厢记?待会儿我就告诉姨母去!”
沈婉又气又羞,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我只不过是看了里面的诗词,别的什么也没看,你要告就尽管告去!”
霍启见沈婉真生气了,忙上前拿软话调和着:“好妹妹,我不过是开玩笑,哪里真的去告密呢?”
沈婉余怒未消,待要开口,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于是收了怒意,巧笑倩兮地对霍启说道:“你也别想着告我,咱们是五十步笑百步。你若没看那书,怎知道这就是《西厢记》里的呢?”
霍启被沈婉反将一军,顿时哑口无言,只得讪笑道:“是,是,我说不过你,自然也不会去告密的了。”
沈婉冷哼一声:“世人都道《西厢记》是邪书,却不知书里处处词藻警人,读来只觉得余香满口。只有那起子不看诗词专往歪处想的人才会说是淫词艳曲。”
沈婉这话是暗讽霍启心思不正,他又怎么听不出?霍启“嘿嘿”一笑:“我也这么想的,只有那些自命正直的酸腐书生才会觉得这是邪书。古往今来,也不知糟蹋了多少好书。就拿这首‘端正好’来说,开头化用了范仲淹《苏幕遮》中‘碧云天,黄叶地’一句,范词意境萧索凄凉,王实甫的词却更胜一筹:‘晓来谁惹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张生与莺莺泪别之情,可见一斑。”
沈婉垂下眼眸,语气悲戚:“《西厢记》本是由元稹的《会真记》改编。王实甫不忍崔莺莺落得弃妇的下场,将结局改为张生高中迎娶莺莺,《会真记》却是元稹亲身经历。他挑逗莺莺在先,始乱终弃在后,这样的人,也好意思说自己‘善补过’,还斥责莺莺为‘必妖于人’的‘尤物’。可怜莺莺一片痴心空托付薄情郎。男儿凉薄,令人何其心寒!”
沈婉说着,神色越来越黯然,到最后眼圈也红了起来。
霍启忙上前开解:“你看你,说着别人的事,怎么自己倒先哭起来了?那张生的的确确是个混蛋,可世间男儿并不都如张生般薄情,古代不是还有‘尾生抱柱’一说吗?”
沈婉止住泪水,语气飘忽如高楼之歌:“可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尾生呢?从来只是痴情女子负心汉。”
霍启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脑中,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谁说没有?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这句话,我说得出,也做得到!”
一言既出,沈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霍启给予自己的承诺,心中很是感动,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鼻头也酸酸的。
霍启不假思索说出这句话,心里也暗暗后悔不该造次,抬眼看沈婉并无责怪之色,心中稍稍定,忙岔开话题道:“聊了这么多,竟忘了给小狐狸取名的事了。”
几个小丫鬟不识字,对霍启与沈婉谈论的事一窍不通。离火本来就对诗词不甚精通,又见两人把话题越扯越远,心中早已不耐烦。此时霍启出言提醒,正好顺了她的心意。
沈婉擦擦眼泪,盯着离火的脚印细细看了一会儿,忽然拍着手叫道:“我知道了,这小狐狸果真有灵性!”
霍启不解:“这是怎么说?”
沈婉抬头得意地笑笑,却不知有怎样一番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