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依着山势千回百转，两岸景色变幻，行程却不过百里。
“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陶然从船舱里出来的时候，脑子里便冒出了这句诗，两岸的风景似乎与这个立在船头挺拔如松的石青色背影融在了一起。
陶然偷跑的念头存了有些日子了，计划后只觉万事俱备，独不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在被发现之前迅速离开，并在被发现偷跑后还可以隐藏一段时间，这样才有可能成功脱身。而七天前江如兰给她传来的消息，让她借到了这一缕东风。
“小兄弟，早饭我叫人送到你舱里了，可用了么？”曲尽转身，整个人似乎瞬间生动了起来，笑着问道。“船里带的厨子是家里带来的，吃的可还顺口？”
“啊，谢谢啦。偶尔吃一次南方的清粥小菜还挺新鲜的。昨晚太激动了睡不着，早上就起得晚了。”陶然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绕了这么一夜，才到铁壁峰啊……”注意到两岸风景的陶然不禁小声念叨。
“哦？着急了？听江姑娘说，你是要去邺城寻你大哥，”曲尽看着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道，“一个人走这么远家里也放心？”
“这不是有曲大哥照应我么，姐姐说了你是好人。”陶然尽量让自己笑得憨厚些，看上去活脱一个单纯少年。
“还有，我不小了，我已过有志之年，虽未读过万卷书，却也该行几里路了，”这看上去又活脱一个好读书的有志少年。“我大哥在邺城得了功名，我去长长见识。”
“所以你就逃家了？”曲尽笑眯着眼睛，看着带着一脸自豪的陶然，不禁逗逗他。
“你怎么知道我是偷逃？”陶然盯着曲尽嚷道，紧接着又意识到这个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是，“你不会把我送回去的，对吧？”
“唔……”曲尽故意拖了下音，“我既然答应你表姐把你带出东北，自然不会把你送回去。”
“哈，原来表姐都告诉你了，这就放心了。”陶然乐道。
“不过……”
“嗯？”陶然再盯。
“若是家里人来找了，我可不好再保着你，”曲尽笑道，“所以，你，藏好。”
“……”
“才你说这是铁壁峰？”曲尽望向左岸山峰道，“看此峰怪石嶙峋，石色亦黑，关若铁壁，果然不负此名。”
“若是沿铁壁峰西侧攀援而上，就能俯瞰天池胜景，是从北坡登山观天池的第二最佳揽胜处呢。”
“到底是家住此处，知道得多。这世间景色总还是亲自去瞧了方能领略一二，书中所写到底抵不过自然的鬼斧神工。”曲尽神色想往。
“到也未必，有些东西读诗书是美的，亲眼见了也有失望，不过尔尔的。”陶然在袖间掏出几颗榛子，剥开一颗扔进嘴里。“喏，就这几颗了，原带了好多，都撒在兰姐姐那了。”又分出几颗塞给曲尽。
“不过，要说这十六峰，白云峰为主峰，当之无愧，以前曾见一书中写‘长白山日出峰起双尖，中辟一线，有豁然开朗，令人不可思议之趣’总觉是文人着墨。不过小时够我和大哥一次运气好，看到了天豁峰的日出，果真是豁然开朗。”又丢一颗榛子到嘴里，陶然继续道“天豁峰中有一线缝隙，相传为大禹治水所劈呢。峰石多为赤色，看上去犹如二龙盘踞。若是站在峰顶，举目远眺，群峰倒映，轻波浩渺，方知古人诚不欺我。”
“你说得我倒也想去看看了，来了一趟既有如此美景怎能不去拜谒？”还是想逗逗他。曲尽又吃了颗陶然给的榛子，“这榛子到挺香。”
“啊？咳……咳咳……”陶然差点被嘴里的榛子呛到。“这……这……日出去了也不是随意能看到的，已经入秋，早起恐怕都会有雾，看不到什么的，看不到什么的。”
这要是去看天豁峰的日出，得耽搁多少日程，定得被抓回去不可。陶然有些急，好端端的自己提什么美景。
看着眼前一脸紧张的脸，曲尽心中偷笑，面上带了些惋惜道：“这样啊，那还真是可惜了。生于江南见惯小桥流水，少见这白山黑水的壮丽。”
“江姐姐说你是来长白寻参的，可寻到什么好参了？”陶然赶快转移话题。
“得了只百年参，虽没找到想要的，到也算没白来。”曲尽吃掉手里最后一颗榛子。
“参王都得了，还不满足？难不成你还想找白头参啊……”
“你知道白头参？”
“听家里人提过，那东西是传说中的天才地宝之一，只待有缘人的。哪那么容易成为那个有缘人。”陶然看了看手里仅剩的两颗榛子，递给曲尽一颗，“你找它做什么？做买卖寻它可是不值。百年参王在黑市都是有价无市的了，这个价还是随你开的那种。”
“家母身体不大好，这次寻参原就是为了家母。而且这东北的药材买卖都已经被垄断住了，别人怎么可能插得进手。”
“那曲老夫人现在……”
“现在还好，只是这病磨人的很，得慢慢将养着。”
招摇口是黑水河进出最大的最有历史的码头，是长白地区与南方地区水上最大的运输口。依山傍水的招摇城也因这码头往来运输而相当富足。码头管理已相当成熟，往来货船、客船井井有条。
又是黄昏，一艘从北方逆水而来的有南方特征的楼船停靠在了招摇口。
时间如同这水上行舟，匆匆已过三日。
曲尽的船需要在此地进行例行检查，又顺便补给水源和新鲜食物，便可在此处盘桓两个时辰。
陶然本是不想下船的，想着这一路还算顺遂，最多再熬两日，就彻底离开了长白的地界，自己就能相对安全的成功跑路了，可不能在这出问题。
对，不能在这出问题。不能在这出问题。再有两日，再有两日就成功了。这黎明前的黑暗熬过去就好了。陶然一遍一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你到底下不下去？”
“啊？啊……下去！”
不会被逮到的吧，都一路顺遂了，不会被逮到的，不会这么背的。
陶然本不是一个会因为呆在船上而无聊的人，以前还在家的时候，如果没有必要她可以一整年都不离开山庄。可到了招摇，这里她一定要下船。
总之，一定不会被逮到的，绝对不会被逮到的。陶然在心中默默祈祷。
“啊，曲大哥，稍等一下。”
双脚踏上土地的时候，陶然觉得自己果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是诱人的。而独一处，则为这诱惑添上了不可拒绝的色彩。
独一处，是一家酒楼。取世间独此一处之意。
它是做东北菜最为地道的一处。地方菜，真的做地道了是不容易的，这独一处，不止地道，它又总是能推陈出新却不失东北菜色的本色。
陶然不知道自己这是幸还是不幸。
到达独一处时，楼下大堂已是人满为患，楼上单间，更是得早早预订。巧的是，恰好有一个单间里的人因为临时有事而离开，陶然看着这急匆匆离开的五个人，心中一喜。急忙冲店小二喊：“就他们这间。”
“好嘞！”店小二答应的那叫一个清脆，心中也想着今儿个运气不错。赶紧把人往里面带。
陶然想着虽是单间贵了点儿，不过可以在离开东北前再好好吃一顿还是值得的，再说又是自己为感谢曲尽而请客，单间也不算破费。
独一处共有四层，第一层是大堂，往来客商，宴请亲友。第二层，则是劈开的单间，需预定才排的到，所来者，非富即贵。第三层，也是单间，但整个三层只三间，贴切点说应该叫套间，也是要预订才有位置，价格却要比第二层翻上数倍之高，是个以富宴贵的地儿。第四层，未曾对外开放，传言前朝耀文皇帝来东北，封禅长白山神时曾在此处用膳，并御笔亲提了独一处三字。如今改朝换代，独一处却依旧繁华。
陶然随着店小二向楼上单间走着走着，心里突然就没底儿了。这路也没多长，只是上了二楼后，小二并没有带他们去单间，而是上了三层。曲尽自然的跟上去，陶然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惨叫不要啊。
陶然看着店小二笑容满面的说：“二位客官，请。”突然很想一拳打碎这个笑容。可见着身边的曲尽，人家管吃管住的，明知他是逃家还帮他，她也不能说：“不好意思，这儿太贵了，咱换个地儿？”这也太寒碜了不是？再说，又是自己说带他来这的，刚才以为有单间得了便宜那么快那么大声说要，就说怎么这种有单间的好事儿能落自己头上呢！看刚才离开的那五个人衣着也不甚华丽，怎么就是三楼的客人了。得，怀中荷包里的银子至少都交代在这儿了，只要还够，就算她运气好。
陶然偷偷咽了咽口水看着店小二把一道葱烧木耳放到桌上。“客观慢用，有事儿尽管喊小的。”
“为了感谢曲大哥对我一路照应，这顿我做东。”陶然看了眼曲尽，又把目光移回到菜上，“曲大哥你别客气啊，吃菜吃菜哈。”
曲尽看着只等自己先动筷子的陶然，原本伸向筷子的手却拿起了白瓷酒杯，瞥了一眼嵌着红珊瑚的碧玉屏风，食指沿着杯沿轻轻打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