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劳不得冰画姑娘贵客的大驾。”知道冰画只是调侃自己，玉凝尘淡淡一笑，便缓步走了进去，抬眼一看，倚着窗口，温润如玉的公子，不是凌似水，又能是谁呢？
也只有这位客人在冰画房里的时候，她才能与之共享冰画，虽然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不过，三个人也还算默契，都是对琴曲有一种特别的执迷。
“周夫人许久未见，瞧着清瘦了不少。”见玉凝尘进来，凌似水缓缓起身，如玉的神情，浅浅淡淡，温文而雅。
“你和冰画总是这样说，若是每次都瘦了，那我都怀疑了，我原来到底有多重？”凌似水的心思，她多少还是明白一点，只是如今她已经为人妇，而且那个人还是她最想相伴到老的人，其它人的心思，她自然顾不上了。听凌似水如此说，也只能浅笑调侃着。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你说说，你原来得有多胖，才会让我们总是产生你最近又清瘦了的感觉？”冰画嘴上调侃着，手上也没停，支开了红烛，自己亲手为玉凝尘斟上一杯清茶，袅袅的氤氲在鼻前，飘飘散散，沁着淡淡的清香，若不是细闻，根本闻不出来，那种可以沁进骨子里的香气。
“又得了什么好茶？居然这样特别。”玉凝尘虽然不是品茶的行家，但是冰画是，冰画不但品茶厉害，自己还调的一手好茶，跟在她身边久了，玉凝尘一点皮毛还是能领略个几分。
“闲着没事自己调的，没什么好东西，对付喝吧。”冰画看似不在意的说了句，眉眼却总是恍恍惚惚的游荡在凌似水身上。
冰画虽然这样说，但是心里却明白，凌似水过来，冰画根本不可能将自己随手做的茶拿来给他喝，若是单单是自己过来，冰画倒是很有可能不够义气的这样做。
看着冰画微恍的眉眼，玉凝尘便知道今天自己这是叨着凌似水的福了，品上一盏好茶。
“冰画姑娘随手调的茶，都比茶坊里的茶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凌似水轻啜一口，淡淡说了句，目光飘向了窗外，不过是简单的一句夸奖，却让冰画的眉眼透着暖心的喜色。玉凝尘心下还未感叹什么，却听着门口咚的一声，几个人回头一看，却是狼狈的不成样子的拾翠，看到玉凝尘之后，拾翠上前一步，结结巴巴的说道“少爷他……他……突然晕倒了……晕倒了……还吐了……吐了好多……好多血。”
一句话，拾翠说得断断续续，却令玉凝尘的心一瞬间苍老，有些话，在心底绵长了一生，都不曾有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将自己的心刺得疼痛，稳稳心神，跟冰画与凌似水道了别，玉凝尘带着几分匆忙的踏上回府的路。
也怪自己，解决了麻烦也不记得早早回去跟周寒玉报个平安，他在府里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又在冰画这里粘了半天，周寒玉自然是担心的，自己怎么就这样不长记性的？回去的路上。玉凝尘一直在心底暗暗的骂自己。
待看到周寒玉的时候，玉凝尘心底所有的坚强一瞬间分崩离析，甚至某个瞬间，她都清楚的感觉到，心底的那些柔软，都在一点一点，被命运吞食的，只剩一片荒芜。
此时的周寒玉一脸苍白的躺在那里，哪怕玉凝尘已经走到床边，握着他的手，可是他却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往常周寒玉哪怕是再累，也会一直等到自己回来，看着自己安好，他才会放下心来，静静入睡，可是今天，却是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寒玉，你这是放弃玉凝尘了吗？玉凝尘心底轻声问了句，只是，那些悬在心底的声音，没人回答，苍茫之间，唯有一片幽冷。
“少爷的身子，估计也就能撑个几日，夫人还是早做打算才好。”大夫小声的在玉凝尘耳边说了名之后，便悄悄退了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神色恍惚的玉凝尘，还有旁边伺候着的浅眉。
看着他容颜不再似以往那样憔悴，她还天真的以为，她的夫君舍不得她，所以才肯如此坚持，只想着多陪她一段时光，一直陪她到百花开遍的时候。可如今看来，不过都是自己的一切痴念，他们最终还是敌不过命运残忍的碾压。
轻轻的将周寒玉宽厚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侧，泪已经在眼里打转，却不想它落下，她的夫君，不喜欢她流泪时的模样，所以，她要忍着，哪怕是他离开了，她也是要一个人独自坚强。
这一年的春天暖得特别早，刚近五月中旬，一园的芳菲便早早的打了花骨朵，虽然未开，却带着几分鲜艳的意味。
而正厢小路两旁，陪着周寒玉一路成长的荼蘼花，这一年却在五月初的时候，便早早的开满了枝头，那一树挨着一树的纯白，像是要将玉凝尘的心底也漫上一片苍茫一般，霸道的盛开。
五月十五这一天，生命已经流逝所剩无己的周寒玉在微微转醒的时候，悄悄贴在玉凝尘耳边说“凝尘，我想去院子里看一看荼蘼花开，今天的花据说开得挺早，我一直没有机会仔细去看一看。”
“好，我陪你出去看。”玉凝尘轻声应着，眼泪漫上了心底，染了一地荒凉，面上却还是浅浅的泛着笑意。自周寒玉上次吐血晕倒之后，他便没办法下床了，屋子里伺候的都是没多少力气的姑娘，玉凝尘没办法，便只能先将周丛调了回来，如今听周寒玉如此说，周丛忙上前一步，将周寒玉拉到自己背上，而浅眉一早就退了出去，到院子里去布置。
“凝尘，今年的花开真早，而且看起来也要比往年白一点。”浅眉带着几名婢女将一方软榻抬到了正厢的小院中，此时周寒玉正裹着纯白的披风，倚在软榻之上，怀里抱着的是他的世界。
“是啊，许是因为今年春天暖的早些，连后院园子里那些花，都有不少打了花骨朵呢。”贴在周寒玉胸前，听着他细微的心跳，玉凝尘知道，额边那轻轻的触动若是没有了，那么她的心，也从此跟着一片荒芜。
“凝尘，其实我最初喜欢荼蘼花是因为，它是春天里最后盛开的花朵，荼蘼花尽春事了，我喜欢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种绝望的美丽。”周寒玉说到这里，似乎是累极了，胸口起伏的厉害了些，片刻之后，才继续说道“可是认识你之后，我却更欣赏它佛家里的意义，花见吉兆，虽然最后还是要分离，可是就算是分开了，却依然希望，可以执子之手，共赴白头。”
玉凝尘只是静静听着，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任由心底泪水成灾，听周寒玉不再说话，这才浅浅的说道“其实我也挺喜欢这种花的，后院里那些要到夏里才迟迟肯开的花，就是娇气，哪有这种花儿好，这会就开得这样娇艳。”
“凝尘，我可能没有办法陪你看尽百花盛开了，用这一次顶上行不行？我这一辈子，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难过的样子，我这样做，你是不是可以少难过一点，就当我陪你看过百花盛开了，好不好？”周寒玉这句话说得并不平稳，甚至带着几分轻颤，拥着玉凝尘的手，也微微抖了抖，如画的眉眼，在阳光下带着细微的迷离。嘴角的笑意，却极为安然。
“好。”玉凝尘轻轻咬了咬嘴唇，片刻之后，这才缓缓开口，却只说了一个字，之后又紧紧咬着嘴唇，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她的泪便落在周寒玉胸口。
她以前就听人说，这个时候，要让对方放心去，而不是强行留下他，放心让他去，他才会尽早踏上轮回，开始下一世，才不会因为世上的眷恋太多，迟迟不肯转世，而备受折磨。
一阵清风轻轻吹过，带着几片纯白，飘落风中，空气中，似乎隐隐的还能闻到淡淡的清香，沁骨的香气，若有似无，却香在玉凝尘心底，下唇已经咬得红肿，可是她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清透的眉眼，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晶莹。
“凝尘，你上次答应我的歌还没有唱给我听呢，我突然想听了。”许久之后，周寒玉缓缓开口，气息又弱了几分。
怀中的玉凝尘缓了缓心神，轻轻开口，嗓音带着浅浅的沙哑，声音却依旧婉转动听，笑中带泪的浅浅唱着。
一直到自己额边的轻微跳动，缓缓停下，玉凝尘还是浅浅唱着，嘴角的笑意清清浅浅，眸底的晶莹闪亮剔透。
隐约之间，心底所有的堡垒蓦然倒塌，玉凝尘甚至能听到自己心碎裂成灰的声音，寸寸皆漫上了岁月的沧桑，幽冷了她积存半世的温暖。
晴好的天空，乌云一点一点漫延上来，暖软的春风似乎也带着几分凌厉，记忆中的那一年，荼蘼花期便生生的折断在那一夜的暴雨之后，最后徒留一地落红，零落成泥，辗转成灰，漫了一世荒芜。
荼蘼花开春事了，那些命中注定的分离，也伴随着这落了一地的纯白一起，渐行渐远，蓦然虚无。
直到周寒玉的身子一点一点在自己身边冷掉，直到雨水将自己的泪水一点一点淹没了，玉凝尘这才慢慢接受了周寒玉已经离开的现实。
可是，寒玉，你既然对我说，我是你的半世缱绻，你不舍得我流浪在天涯，可是，我既是你的半世缱绻，你又怎么忍心，留我一人在凡间？
这世界这样冷，雨水这样凉，那一园盛开也化为片片残红，你又怎么忍心就这样，将玉凝尘一个人留在这里？
记忆中的影像支离破碎，隐隐的，好像便只有那一日，玉凝尘倚在周寒玉怀里，嗓子微哑时，浅浅轻唱的那首歌还在空气回荡，一遍一遍，声声不息，绵延不断“香炉烟暖，笔墨诗笺情浓处，为君侧目，倾心念君顾。氤氲几许，望断卿归处，雪满树，相看凝眸，勿忘来时路。”
那些漫迷了眸底的纯白，伴着突如其来的春雨，飘飘散散，残存的记忆隐隐约约，任玉凝尘如何努力都不曾看得清。
隐隐的好像听到的是自己轻声浅唱时，心底那个细小的声音，依稀说着“放心去，放心去……”
可是，又好像是另一个声音在跟这一句交替着，那是寒玉的声音吗？远远的听不太清楚，只是那几个字仿佛在风中漾着回声“凝尘，我还在等你……”
窗外一声惊雷晃过，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场暴雨，七姑娘略显苍白的容颜在昏暗的厅室内，一恍一恍，看不太清楚。
圆梦之中的玉凝尘手指微微动了动，在那一声惊雷之后，唇角轻轻扬起，似乎是噙着点点笑意，不过瞬间之后，头轻轻的歪向了一侧，面色安然，神情清浅，一身青衣，在这昏暗的厅室里，空留了一室萧条。
七姑娘侧了侧头，看了眼软榻旁边案几上的香炉，泛着紫色光芒的小香，还有一小段并未燃完，那一点荧光，便是此时厅室里，唯一的一点温暖。
软榻之上的玉凝尘浅淡的神情，跟平时浅睡时，没多少差别，可是七姑娘却明白，她这一睡，便是绵延到没有尽头的永永远远。她的身体，终还是没坚持到最后一次圆梦之术结束，便已经化为残红，伴着春光，萧瑟离去。
这样也好，临别前那一抹淡淡的微笑，是不是说明，在那一场重走的梦里，最后伴着她的，是一场永生的幸福，所以，哪怕知道自己要离去，却还是安然浅笑到最后。
玉凝尘所赌的，应该就是这最后的幸福，她没有了轮回，便拼命想在这梦里，再寻一回自己最想要的幸福。
这一场暴雨酝酿了十几天，最终还是踩着春天的尾巴，缓缓而来，今年的荼蘼花期果然没有长久。
荼蘼花开春事了，辗转秋风又一年，轻轻合上眼，隐隐的似乎能听到空气中浅浅的回音“这世界这么冷，我又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独自承受，我来陪你，再也不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