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乃当今皇后邓氏居所。长,有长久之意,秋,是万物刚成熟的景色,长秋二字,蕴意永远美好吉祥。有汉以来,便以此为皇后寝殿命名。此时早朝已散,长秋宫后园亭中,皇后娘娘正与太仆张酺闲坐叙话,几名宫女太监远远地伺候着。
“舅父未免太过大意,定远侯伤重不治这等大事,未加核实焉能轻信?”邓后瞥了眼身旁开得正艳的牡丹,向着张酺低声责备道。
这位年方二九的正宫娘娘,今日着一身大红繁花宫装,外罩金色薄纱,宽大衣摆上绣着金丝云纹。一头墨染青丝只挑起些许在额边挽作穿云扣,斜插一支镂空飞凤金步摇,余发则随意垂散颈边。她姿容虽不出挑,却是仪态端庄气质高贵,沉稳中更透着一丝威严。
“娘娘说的是,于此事上咱们确实大意了。”张酺连声俯首称是,随即又道:“不过当日朝堂之上群臣辩斗,邓彪老儿先直言指斥徐防未尽人臣之责,寡情性冷失德败行,后与陈宠当面闹翻怒言相向。纵使他无心回护咱们,只怕看在刘庆和左迁的人眼中,也必以为他与咱们早结同盟了。”
“如此甚好。”邓后袅袅起身缓扬玉臂,将颊旁秀发拂于颈后,“虽然今次未能扳倒徐防,但误得关内侯这块金字招牌,想必圣上也会因此对咱们高看一眼,以后行事却也更加便宜。”
“娘娘所言极是。哦,对了,”张酺忽地一拍额头,“当日朝议后,微臣又着人细细打探一番,原来徐防调兵搜山,并非为寻神医,而是要寻找他在山中走失的夫人。”抬眼望见邓后凝眸沉思,忙提示道:“就是圣上一见倾心下诏赐名,却被徐防抢先聘回的那名女子。”
邓后蹙眉来回踱着步子,过了好一会儿,方于亭柱下止步,“本宫听说,那日徐防殿前失仪,也是为了她。照这么看来,徐防对这位司空义女情意颇深啊!”
张酺起身离座,面上表情极为不屑,“徐防一向道貌岸然,从前与左贵人关系暧昧,现下又对这位新夫人宠溺非常……”
“舅父错了!”邓后轻轻摇头打断他,“徐防如此高调行事,正是要做给圣上、做给你们这些人看的。”她迈下亭阶,走近一株牡丹俯身相闻,“他既喜欢做戏,本宫便遂他心意,只盼他到时还能做得出、做得好。”
“娘娘的意思是——”张酺并非官场新丁,经邓后这一点拨,立时明白过来。
“听说定远侯已无大碍,本宫会向圣上提议,明日午后大宴群臣……及家眷,”邓后挥袖转身挑眉淡笑,“舅父也该早做准备,好叫万岁与百官同赏这出好戏。”
正午艳阳高照,长秋宫满园的牡丹开得绚烂多姿。而点缀于双西峰后山溪边的无名野花,虽素颜无华,瞧在徐防眼中却是别有一番韵味。
溪边蜿蜒的小路上,远远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一个娇小玲珑的淡红身影,步履轻盈地向着石床方向行来。探身望见韩嫣正神色娴静地与徐防并肩而坐,低声攀谈着什么,倩雪欣然唤道:“小姐您快来瞧,我们捉了好多小鱼小虾呢!”
韩嫣抬头望见她正笑盈盈地往这边走来,而姚天宝则左手提鱼右手抱篓,周身透湿地跟在其后不远处。小丫头来到跟前气息微喘,朝徐防虚一福身,回手指了指姚天宝,嬉笑着向韩嫣问道:“小姐瞧我编的篓漂亮吗?”
韩嫣见她嫩颊之上满是细密的汗珠,自怀中取出绢帕起身塞进她手中,嘴角含笑假意嗔道:“还不快擦擦,瞧这一脸的汗!”
“咦?小姐,您的鞋袜怎么湿了?”倩雪抹着颊旁细汗,飞快地瞥了徐防一眼,“您的病才刚好,这么溻着可不行呢!快去那边换下来,倩雪帮您烘干吧!”
侧身倚坐在溪边的老柳树下,韩嫣微低着头,玉颈优雅肌肤莹洁,痴痴地想着心事。一晃数日,不知他伤势恢复得如何?听华神医说,沈姑娘医术高明,不弱于京师名医,有她在旁照拂,应该能很快好起来吧?正自想着,忽闻树后传来悉索的脚步声,想是倩雪怕她一人闷得慌,来陪她说话了。
“你们做的什么?我闻着很香呢!”翩然回首,却见徐防手执她的鞋袜,怔怔地站在树旁,眼神正落在她裸露于外的秀美足踝上。韩嫣的脸刷地涨红了,急忙蜷起脚丫缩进裙底。
这个时代,女子将自己的脚看得比名节甚至贞操更为重要。许多女子已嫁做人妇,甚至已为夫君诞育子女,却仍将自己的脚视为最隐秘的部位,不许夫君看上一眼,更何况她这名义上的徐夫人?
徐防醒过神来,急将手上鞋袜递过去,慌忙转身解释道:“我见你鞋袜干了,倩雪忙着烧鱼,所以代她送来。”
“多谢。”韩嫣慌乱地接过匆忙穿上,急急起身往倩雪那边行去。而徐防就这样定定地站在树下,强自平复着心绪。
方才他确是好心来送鞋袜,不想一至树后便望见佳人玉足,弓形隽秀纤掌楚楚,肌肤莹白光泽温馨,如玉润似缎柔,脚背上肉色宛若透明,十只淡粉色的趾甲像十片小巧的花瓣点缀其上,望之令人心旌摇曳。
为免尴尬,徐防一直假意沿溪散步,直至姚天宝唤他过去用餐,方与韩嫣再见面。二人相对而坐,韩嫣呼吸略显急促,水一般的眼波中神色闪烁,不知究竟是羞还是愠。徐防表情极不自然地朝她看过一眼,又赶紧别过头去向着姚天宝道:“把西瓜取来,正好……唔……正好解暑。”
倩雪觑见二人神色,偷偷向韩嫣扮了个鬼脸,转身提过食盒来,取出里面的四色精致小菜、十多张薄软糖饼和一壶新酿的果子酒,又将烤烧的鱼虾一一端上,这才乖巧地跪坐侧旁,举箸为二人布起菜来。
“瓜来喽——”伴随一声长长的吆喝,姚天宝擎举着红木托盘,将一弯弯剖切得月牙儿似的西瓜送至跟前。经溪水镇过,西瓜汁液异常甜美,端的爽口润肺。
倩雪这丫头真个是心灵手巧,不止掐柳枝编的篓儿精巧漂亮,便是架火烤就的草鱼和石板烧制的小鱼小虾也甚为鲜美可口。有她在旁不停呱噪,又有姚天宝在侧不时陪着傻笑,徐防与韩嫣之间的尴尬气氛无形消散。
“大人,您尝尝,倩雪烧的鱼,不比宫中佳肴差许多吧?”倩雪又摘了片鱼肉,夹到徐防面前。
“何止不差?更胜数倍!”徐防由衷赞道,“你这手艺是家传的么?”
倩雪吐了吐舌头,“奴婢家中哪有这般手艺相传?这些都是向小姐学来的。”徐防听了她这话,不由满心惊喜地向韩嫣望去。
韩嫣正小口咬着甜软的薄饼,瞧见他目光转来,不自然地扬手挽了挽鬓角秀发,把一张羞红俏脸埋将下去。她这一抬手间,宽袖滑落,露出白生生花枝般的手臂,动作如水轻柔,艳阳映照下,莹莹如玉的肌肤隐隐透出艳艳红晕,宛似姑射仙子,肌骨莹润娇颜如花,徐防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倩雪红袖半挽,探身为徐防斟满杯中酒,巧笑道:“其实奴婢也知道,自己这点儿雕虫小技,哪比得上宫中御厨手段高明?不过,这果子酒醇香清甜,最是能镇热解暑,大人您不妨尝尝。”
姚天宝嘿嘿憨笑道:“姑娘怕是不知道吧,这月份俺们大人在宫中喝的酒,吃的果子,那都是用窖里储冰镇过的,爽口着咧!”
徐防这才回过神来,闻他此言不由紧了面色,望着席间菜肴重重叹道:“近日来连降暴雨,据各地奏报,境内共四十一郡引发大水,圣上虽下诏赈济,只是——”他见韩嫣放下手中甜饼,很是关切地向自己望来,思忖良久方起身正色道:“如今朝中库府空虚,便是宫内日常开销亦觉不足,哪有银子赈济灾民呢!”
说罢又展眼向韩嫣望去,见她正以目光相询,更觉心中烦闷难抑,复又坐下恨声道:“上不解下忧。且不说别的,便是圣上所用晚膳,至少也有百余道菜,可万岁真正入口亲尝的,最多不过十余种,余下皆是摆了样子给别人看的。殊不知这些专用来留着放馊放臭的菜,若换做银子,可救得多少灾民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