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茜初中毕业后,由于没有满十六周岁,找了很多地方,都不收童工。莫芳华也没法子,只好出了几千块钱把她送到一所很烂的技工学校,希望女儿能学个一技之长,将来也好混口饭吃。还是在暑假期间,那种贵得吓死人的学校就已经来催着先讨要各种费用。莫芳华本来一个人带着女儿,积蓄就不多,现在又要管两个人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日子简直是勒着裤腰带在过。
后来,莫芳华改嫁了。
那个男人姓顾,莫小茜很礼貌地叫他顾叔。顾叔先前是个打工的,工地上出了事,瘸了一条腿,然后和老婆离了婚。有人愿意嫁给他,他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更别说这个女人长得还挺漂亮。只有莫芳华自己心里清楚,她是看上了顾叔的二十万,在工地上出事后厂子里给赔的。不过顾叔人挺老实,笑起来特憨厚,本来他们一家三口这样过也挺好。只是顾叔的邻居们不太友善,老说莫芳华是个克夫的寡妇,为人也不检点,就是贪图顾叔的钱。性子不好的女人们见了莫芳华,都要吐上一口口水。有一回被莫小茜看见了,差点没和那个女人打起来,还是莫芳华硬拉着女儿,不然莫小茜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监狱里了。
有一回,顾叔家来了个人,是顾叔的儿子顾国安。
那天莫小茜在屋子里收拾,突然屋外有陌生人的声音。她在屋子里偷偷地听,那个男人喊顾叔爸。
“爸,听说你娶了个寡妇,还带个拖油瓶的。这事你怎么没经过我同意,她准是看上你那二十万。我可是你亲生儿子,你的钱怎么可以给外人花!”
顾叔很愤恨地说:“当初我坏了腿,你们娘俩一个比一个走得快,现在我又有人陪了,你们到惦记起我的二十万了。我告诉你,我的钱你一分也别想得到。”顾叔的态度很不好。让一旁的莫芳华也忍不住劝他:“老顾,别这样,好歹他也是你儿子。”
顾国安一听这女人插嘴,更是把对顾叔的怨恨都发泄在她身上,大骂着:“你个不要脸的婊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莫小茜背靠着房间门,蹲着,抱着膝盖。她觉得前路一片黑暗了,就这样的短暂幸福也要被打破了吗?
此后,顾叔家又恢复了安宁,至少顾国安没有再出现过。
莫芳华依旧日复一日地辛苦工作,莫小茜天天呆在灰暗的小屋子i,只是有时,她会跟着一帮同龄的孩子替一些商店或医院发传单。家里有顾叔照料着,虽然他老是拄着一根有些破损了的木拐杖。这样本来也挺太平,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呢?
这一天顾叔出去走亲戚,莫小茜出去发传单了,是周日,莫芳华只上半天的班。她正在家里打扫屋子,突然间来了客人。来人是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手上纹着龙纹刺青,极有黑帮老大的气势。他看到莫芳华的害怕模样,更是肆无忌惮地笑。
“芳华,怎么,不认识我了?哎呦,都嫁人了,什么时候从良的,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还去你家找你,却只看到空屋子。”
莫芳华丢下手中的扫把,身子直往墙外退,摇着头:“你怎么会找来,我已经不做了,你来干什么?”
男人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做了?国安可是我好兄弟,他说他现在有个漂亮后妈,还是我老相好,叫我随便用。”男人极其恶心地朝莫芳华挤眉弄眼,勾了勾手指头:“咱们今天叙叙旧怎么样啊?”
“不——”莫芳华大声叫着。可那男人却毫不退却:“你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大不了我给你钱。不就两百吗?你的老价钱,我可是清楚得很。”男人把莫芳华往客厅深处逼着,不一会工夫,就把莫芳华逼到了阳台的死角,硬是要逼迫莫芳华。莫芳华挣扎了很久,一点作用也没有。
莫芳华突然停下了反抗的动作,嘴里嘀咕着:“我答应过小茜不会再做的。”莫芳华娇艳地笑着,任由男人一件一件地解开自己的衣服,她笑着笑着,像个真的疯子一样。她举起自己唯一可以动弹的左手,伸到嘴里就是用力地一大口咬下去,她在阳台边沿上用自己的鲜血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床”字。她突然变得很乖顺,主动地搂上男人的脖子,和他拥吻。吻着吻着,倏忽间变了性似地咬了男人一大口,男人疼得推开她,正要扬起手打她。莫芳华踉跄地爬上阳台,脚往空处一跨,闭上了眼睛。她最后安定地对自己说了一句:“小茜,妈妈死也不会对不起你的。”
莫小茜在回家时,迎面撞上了一个嘴巴被咬得血淋淋的男人,更要命的是这个男人竟然就是照片上和妈妈****相对的男人。莫小茜突感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加快了脚步跑回家去。
远远地,莫小茜跑到拐角处,就看到这么一幅画面。她那相依为命的妈妈衣衫不整地倒在血泊里,鲜红色的血液甜腻腻地四溢,像一朵暗夜中盛开的曼陀罗花。莫小茜慌张地跑进屋子,奔上楼。她大喊着:“妈妈,你出来啊!刚刚那个不是你对不对,你出来好不好,不要丢下小茜一个人。”
莫小茜看到客厅的阳台上有妈妈衣服的碎片,她走到阳台,阳台边沿上醒目地用鲜血写着一个并不规整的“床”字。莫小茜看着这个字,呆了许久。她突然想起什么来,奔到莫芳华的房间。她拿出莫芳华床底下的木箱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木箱子里装着许多东西,十分杂乱。
有莫小茜的毕业证书,还有爸爸妈妈的结婚证书,有莫小茜小时候的虎头鞋,她第一颗掉的牙齿,爸爸妈妈的许多合照、结婚照,莫小茜的毕业照,她小时候的红领巾,妈妈给她小时候织的红色毛衣……箱子底下压着一张六千元的存折,里面还有一张小纸条,里面写着:密码,小茜生日。
莫小茜不会知道,这六千块大洋,莫芳华要闭着眼咬着牙忍受三十个男人的侵占。
莫小茜抱着个大大的木箱子,像抽掉灵魂一样下楼,她现在真的很可怕,这么爱哭的莫小茜竟然没有哭。她抱着木箱子,走到莫芳华的尸体旁,她呆滞地放下木箱子,拿出一块红布盖着莫芳华的身躯。莫小茜抚着莫芳华安静的睡颜,她的手指一寸又一寸地细细记住妈妈的轮廓。她刮了下妈妈的鼻子,孩子气地说着:“妈妈,你困啦。小茜想听妈妈讲故事,妈妈你起来给我讲好不好。”躺着的莫芳华一动也不动,脸上的表情却依然那么安详自若,类似于一种满足的幸福神情。
地上流淌着一大滩的鲜血,红艳艳的。莫小茜突然慌了:“妈妈,你别生气啊,小茜不吵妈妈了。妈妈,你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再给小茜讲故事。”
莫小茜全然不顾地上躺着的是个死人,她更加不管她浑身上下,脸上、衣服上、手上都沾满了鲜红色的血腥气味。她抱着莫芳华冰冷的身子,一再地欺骗自己妈妈只是睡着了而已。
莫小茜再怎么坚硬寒冷的心,也终于是一点又一点地全部破碎。
顾叔给莫芳华买了块墓地,那地方依山傍水,风景很好。他是个明眼人,知道这女人其实心眼挺好,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差劲,还有她的孩子,对他真的很尊重有理,一点也没瞧不起他是个瘸了一条腿的残疾人。
莫小茜在她妈妈的坟前跪了三天三夜,她的腿已经全部麻掉了,她仍是低着头,一声不吭,丝毫不挪动。
顾叔的腿不好,可他实在担心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拄着拐杖,老半天才一瘸一拐地爬到了半山腰。他给这孩子带了点简单的饭菜和水,再不吃不喝怎么行啊。
“孩子,跟叔叔回家吧。你妈她肯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她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死了也不会开心的。”顾叔好言好语地劝着。他也对莫芳华的墓磕了一个头,信誓旦旦地说:“芳华,我们是对短命夫妻。我知道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深情,但是你放心,我们都是差不多年纪的人,你的苦处我都懂的。你就安心地去吧,这孩子,我一定会替你养活好。”
一句“你妈她肯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非常恳切地把莫小茜从濒于颓废的境地拉了回来。莫小茜最后在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下头,力道重得她的额头上都渗出了血。她扶着脚不太好使的顾叔下了山,还学着大人的口气慎重地说:“顾叔,我一定会替妈妈好好照顾你的。”
顾叔听到这话,更是对这孩子感到怜悯。多好的一个善良孩子啊,这会儿正是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年纪,她的老成、淡定,独自默默哀伤,比起她大哭大闹更让人揪心不已。
古人有句话,叫塞翁失马焉知祸福。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成语,叫祸不单行。
在假期接近尾声时,一码又一码的事情接踵而至。
顾叔的房子要拆迁了,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可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利欲熏心地再度出现。这一回顾国安的出现可让莫小茜惊诧了眼,因为这回的莫小茜可不在房间内蹲着,而是活生生地站在顾国安的面前。
“是你——”莫小茜最最难堪的记忆从内心深处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站在眼前的男人,竟然就是巷子里看着最年轻的那一个。
男人一看到莫小茜这张熟悉的脸,玩味重了几分。顾国安粗俗地说:“小婊子,你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走?难不成你也看中我们家老爷子的财产。你和你妈还真是一样地不要脸。”顾国安的脸色继而转为暧昧:“还是,你想进我顾家的门想疯了?”
顾国安戏谑着,他打量地瞧着莫小茜那张越长越标致的脸,心里顿生坏念头。他极其厚脸皮地开口:“既然你那么想进我的门,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了你,怎么样啊,小婊子。”
莫小茜很是愤怒:“我不会再被要挟了,我妈已经死了,你们还拿什么要挟我。你这个臭流氓,下作!”
顾国安被个小女孩这么骂,脸一青一白的,扑上莫小茜的身子大吼:“我让你见识见识我顾国安到底有多下作,啊呸,我是下作,我下作又怎么样!”顾国安现在脑子里已经完全没了法律意识,他扯着莫小茜及肩的短发,抓起她的头就大力地往墙上撞去。莫小茜一个吃痛难忍叫出声,顾国安减轻了手上的力量,拽起莫小茜没有什么分量的身子就要往椅子上砸去。
这种紧要关头,楼上的顾叔终于听到了嘈杂的打闹声匆匆忙忙下楼来。由于走得太急太快,顾叔脚下一个打滑,就从楼上滚跌下来,莫小茜挣开顾国安,担忧地快速扶起顾叔。谁知顾叔倒在地上,怎么使劲也站直不了,只好瘫软着双脚半坐在地上。他冲着莫小茜摇摇头:“孩子,别担心我,我没事儿。”顾叔看着丧失人性的儿子,大怒,用手指着他:“你这个畜生,小茜她妈嫁给了我,她就是你的妹妹。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真是丧尽天良。”
顾国安心里可一点也不想有个妹妹来霸占他老爷子的财产,他今天一事无成,只好垂头丧气地走掉。
莫小茜后来才知道,就在那一天,顾叔的另一条腿也跌断了。
八月底,连蝉都已经隐匿,空气依旧一成不变地燥热,连半分习习的凉意都无处找寻。
莫小茜用平时顾叔给她的零花钱请了一个阿姨,还用自己发传单赚的钱,给顾叔东拼西凑地买了辆轮椅。顾叔的一双脚都废了,只能坐在轮椅里。
快要开学了,那个所谓垃圾学生云集的技工学校。莫芳华之前交过学费了,莫小茜不想浪费了妈妈的好意。她收拾着为数不多的轻便行李,要住到学校里去了,可她还是放心不下顾叔。
但天不从人愿,纵使莫小茜有多留恋这个黑暗的地方,可她还是不属于这里。
“哦?你要走了?怎么,听到风声,我顾国安今天要把你赶出去了。”顾国安听说房子就要拆了,心里急得很,他老爷子传给他的房子,可是一笔天上掉下来的赌本。他今天决定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这个平白无故多出来的妹妹赶出他顾家的门。
莫小茜停下手中的事情,肯定地回过头,和顾国安对视:“我不会贪图顾叔的一分钱,但我不会走。我只想留下来好好照顾顾叔。”
这时阿姨推着轮椅进来,顾叔冲莫小茜欣慰地笑。这到底是怎样的命运啊?他自己亲生的骨肉怎么比豺狼还凶狠,一心想着啃干自己这把老骨头。倒是这个没半点血缘关系的小女生待自己比亲生父亲还要好。他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让他生了这么一个不孝子。又或者自己是修了几世的福,妻离子散,身残心死后,上苍赐给他这么善良的一个小女孩。
顾叔大声斥责着顾国安:“你个孽子,你不要再来了!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我的东西你一样也别想得到。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都统统看在眼里。我的钱全留给小茜,也不会留给你一分。”
顾国安本来想莫小茜一黄毛丫头,谅她也抢不走自己的东西,被老爷子这么一训,火气又恢复到了最初:“你个死老头子,老子才是你亲生的,你就这么胳膊肘往外拐。都是这个死女人的出现,你现在倒全向着她了。”顾国安一把揪住轮椅上的顾叔,恶狠狠地瞪着莫小茜:“女人,你识相点,快滚。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不在乎钱,在乎老爷子吗?好啊,我给你机会展示,**快给我永远滚出这个家,不然我现在就废了老爷子的手。”
莫小茜找出一个大大的灰色行李箱,整齐地放进去一把天蓝色的伞,一件叠得很新的白色衬衣,还有一个木箱子。她对阿姨交代了声好好照顾顾叔,她说她会每个月寄阿姨的工钱回来。她继而转个方向,平静地正视着顾国安:“别忘记你说的话,你才是顾叔的亲生儿子,那请你好好地对待你的亲生父亲。不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那就来不及了。”
最后,她抱了抱坐在轮椅上的顾叔,闪着亮晶晶的眸子笑了笑:“爸,我走了。”
莫小茜说得云淡风轻,可顾叔苍老的心和面颊都不自觉流下了眼泪。他刚刚有没有听错,她叫他什么,爸?
“孩子,一定要回来。”
“滚!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一老一少,莫小茜的耳里充斥着杂乱无章的声响。她最后的家,终是容不下她。
这所技工学校在一个很脏乱的地方,过道的墙上,就被粉笔涂满了不雅的脏字。还有大大小小的广告:XXX医院无痛人流、XXX酒店招收年轻女服务员、XXX网吧二十四小时开放……
莫小茜与世隔绝般地在这种低劣的环境下一个人活着。直到她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还有熟悉的声音。她的过去,又风起云涌地一个浪潮翻滚上来。
“你说我们学校的校草怎么那么帅的,可惜,人家已经有女朋友了耶!”一个女生花痴的声音传到莫小茜的耳朵里,莫小茜还是抱着膝盖,蹲在操场的角落里,对无聊的八卦毫无兴趣可言。
“什么呀!以前我们那学校高中部的校草才叫帅啊,可惜人家尤其磊已经出国留学了。人家成绩又好家境又好,才不像我们要在这种烂学校混日子。”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这个敏感又熟悉的声音,震动着莫小茜的耳膜。
“哎,就是说啊。不过小微你姐姐也很聪明呢,能免费去市重点高中,我也好想有个这么优秀的姐姐。”
“对啊,姐姐她很优秀呢!她说下个周日要来看我呢!”
莫小茜蹲在角落里,仰望着操场旁阳光下的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就是相处了三年的同桌李微。她霎时感到阳光褪了色,昏暗逐渐淹没了所有流光溢彩。
第二天,莫小茜逃学了。她学着那些叼着烟的不良少年和化着浓妆的小太妹,艰难地爬出了牢笼一般的围墙。只是不同的是,她带着一个笨重的黑色行李箱,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想:终于下定决心要永远逃离这座城市了。
莫小茜的过去,终于划上了句号。也许,并不圆满,但一切都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