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缩在床阁垂下的帘幔后,她努力蜷缩起身子,让自己抱成小小的一团。
帘子那头,女人垂死挣扎的声音渐渐哀弱,这一时回荡在描金嵌玉的房梁间,听起来像是鸟儿低切的悲鸣。
原本暗沉沉的房中四壁被院落里的火光映得透亮。
隔着半透明的帘幔,她终于看清,一个男人背着手立在床阁前,正居高临下地看着瘫俯于地的女人,那尊了无情感的立像清冷地说:“凤宵颜,你真是丢尽了脸面。”
听着这声音,她被不知从何而起的冰冷飞扑袭中,咬紧的牙关不住上下颤动,咯吱作响,她赶忙咬住小拳头,张开的嘴里立时涌进了簌簌而下的泪水。
那背向她而立的男人悠悠转过身子,一步步缓缓向她缩居的角落靠近了来,仍是那凤鸣漱玉却死灰一般的声音,侃侃然道:“颜儿,让我看看你们生的小孽障,她若是有你一分倾城,我便就饶她不死,如何呀?”
床阁前伏着的女人已不再动弹,只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呜咽。
她看着男人模糊的黑影步步遂近,拱起身子想向后缩去,然而小小的脊背却很快触到冰凉的墙壁。
男人一扬手扯下了那层弱不禁风的帘幔,好整以暇地俯身,看着面前的小女孩惊恐地咬着自己的拳头,对拳节骨上被咬出的斑斑血迹浑然未觉,她明明哭着通通红涨了一脸,却半点抽泣声也未曾发出。一声轻叹逸出男人的嘴角,似是失望至极,他缓缓说道:“凤宵颜,只可惜你的女儿生的却全不像你,原来不过是个肉体凡胎。”说罢又是一扬手。
在那瞬息之间她被疼痛攫取了一切,仿佛被刀子生生从头至脚劈成两半,幼嫩的身体撕裂一般火烧火燎的疼痛着,她倒卧在柔软的幔帘上,却不忘深深看着他,他离她近在咫尺,面上却自始至终腾着一袭黑气,难辨面目。
那男人却对她再无一丝兴致,踱回身去,心满意足地检视着床阁前的女人,见她气息游弋一息尚存,便蹲下身去伸手为她宽衣解带,偌大的厅堂里只余微弱的喘息声和衣料簌簌磨蹭声。
自脖颈一道长长的伤蜿蜒至下腹,血液漫漫淌出,让柔软的帘幔微温起来。她模糊的视线循着男人的行迹,看见女人翩翩华服被抽丝剥茧般褪了干净。
她从小就怕疼,玩耍时被草叶儿尖胡乱豁的小口子都能哭得她天昏地暗,直待母妃闻声而来悉心哄过又哄,她方才骤然收声罢休。原本也并非如何扎心的疼,只是喜欢母妃温弱的声音柔软抚慰时,像是温温泉水漫过心头的暖意,只母妃一句:“我家的小娃娃真委屈,哭得娘心疼……”,她便好似怎样的疼痛都能抛去脑后。
然而这一时那句话恍如隔世,就在近前的母妃声声羞辱地呜咽着,用修长的指甲抠着地砖的镂花努力想挣脱压在身上的男人,向她这边挣扎着爬过来,然而每近一寸便被男人蛮横地用力压住。
疼痛抽离了她的所有气力,仿佛垂死的小兽一丝也动不得,泪却不能止住,朦胧泪眼间她只看见母妃娇弱美好的双唇冲她几开几合,随即绽开一片温婉的笑意。
母妃说着:“玉儿,不哭。”
那温暖的笑容还未凋谢,母妃****的美好躯体却已被鲜红的火焰包裹,弹指一瞬间,竟灰飞烟灭。
她眉头拧成死结,身体中最后的气力都汇集在手上,死死攥成了拳头,在面前虚晃着。男人斜眼瞟了她一眼,厌恶已极地扭过头说:“小娃娃你若是少动弹一番,或许还能偷得多撑一刻。”
他言毕推门而去,卷夹起一阵漩涡般的劲风。
敞着的门外,火光冲天而起,眼看着火舌便要****进屋里。然而原本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俐妃居所莫凉宫却一片死寂,周遭只有木料被灼烧劈啪作响着。她抬眼向外望去,一时看得分明,院里内内外外横七竖八皆是仆役使唤的尸首,那些曾在她身后紧追慢跑急唤她“小公主”的人如今俱已冰凉,只等火焰簇围上来吞个干净。
看着身下的帘幔俱被染成一片嫣红,她才发现,自己小小的身体竟能盛装这样多的血液,直到这一刻,也没能淌尽。饶是如此,听着头顶房梁被烈火烧得吱吱呀呀一通凄痛呻吟,嗅着鼻端愈发弥漫的浓烟重雾,她心内很是明白,公主孃玉此生已走到了尽头。
直到一双紫锻踏云靴步步踏火而来逼近眼前,她才从模糊的意识里拽出一丝清明。来人小心避开她的伤口,将她轻缓地抱起,下一刻便急急飞身探出几被火海吞噬的莫凉宫。
仿佛化身一叶羽毛般轻盈漂浮着,仿佛从这怀抱中垂下的银色发丝间嗅出淡淡可人的桂花香,仿佛破风乘云飞驰于星辰闪烁的夜空,隐约间第一次看见月亮如此近在咫尺,她舒心地笑起来,这一刻原本让她浑身颤栗不已的疼痛也好似笼在一层清凉中,这莫不就是母妃说的离世牵梦?这怀抱着她的人看穿衣打扮并不见狰狞,想来便不是勾魂无常,那……便一定是接魂飞仙的御史大人了?
她挣扎着想同御史道谢,那人却不耐地说:“你这小丫头却还笑,可知道自己的血有多烫手么?你若再瞎动弹,我便把你从半空里扔下海里去。”
她一惊,向他手臂外侧一瞥,只见他俩人正悬在九天空中,脚下正是了无边界的汪洋。这腾云驾雾……果然便是御史大人,她顿时欣喜得不能自己,一时想起凭空烟消云散的母妃却又黯然,她伸出手拽住御史紫色烟纱外袍的衣襟问道:“御史大人可知道我母妃是否故了?可否接她一道飞仙去呢?”
话方出口,久未发疼的伤口突然冽痛不已,原本已略干涸的长长伤痕燎起几点鲜红的火苗,只觉浑身包裹于一团烈焰中,她被炽烫滚滚烧得一阵阵晕眩,只听头顶焦急着一声:“可恨,发作得这样快。”
忽地,遍身冰凉透彻,她迷糊着意识到那个怀抱着他的人同她一道坠入了海里。
最后一念,她想该死该死,来接自己飞仙的御史想是个初位列仙班不久的,驾着七彩祥云也能马失前蹄栽进海里。
最后一眼,她见自己好端端地躺在一座巍峨屹立的牌坊前,也并未溺毙,身下一片火红的花朵盛开得很是肆意娇媚,莫非这并不是海里么?她在燎痛的烧灼里不忘努力探身看那牌坊上的字,却无奈那牌坊实在太高……她竟看不见。
最后一声,她只听见一啸长吟,气吞山河,震得身下的土地颤了一颤,她这才发觉,那一袭紫纱轻袍的银发御史早已不见踪影。
下一刻,她被自腹间窜起的鲜红烈焰吞噬,仿佛要烧断每一寸筋肉,碾碎每一节骨骼的尖锐疼痛狂浪般涌来,霎时带走了她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