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易登山难，君望山高千丈，看着已是不易，爬起来更是艰难。
一万八千步台阶，起初因是坡度极缓的山坡，还可以步步登高。但爬到一半后，山峰陡然变得峻峭，近乎笔直入云，石阶也开始盘山而上。
凿壁而造的盘山石阶极为狭窄，仅能容纳一人通行，且毫无保护措施，走得高了，一失足，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李顺行走在这如瘦龙缠山的石阶上，走得是那叫一个心惊胆战，每一步都极为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摔下山崖，碎成一团怎么拼都拼不回原样的肉泥。
战战兢兢地沿着盘山石阶再走一半，李顺已是筋疲力尽，走三步歇一步，两腿软得好似海绵，却又重得如同灌了铅，举步维艰。
脚底也被磨起了几个被汗液浸泡得苍白的水泡，每一步迈出，都像是踩在尖锐的钢针上，刺痒而又疼痛。
天上又是如火骄阳，汗流浃背不说，脚底也是湿润一片，穿着的布鞋略为宽松，有好几次差点让李顺脚下打滑摔下山去。但是这石阶又是被骄阳烘烤得炙热，赤着脚一步落地便是被烫得生疼，想要光脚爬山，那就是纯粹想不开。
行到此，已是过了五个时辰，没有一滴水，更没有一口饭。
嗓子眼像干旱了数月的大地一般，干燥火热，不带一丝水分，像是随时都会四分五裂开，又仿佛开口便能喷出火来。
爬了如此高的山，早上的那碗稀粥，早已随着汗水化成了四散开的烟气，腹中空空荡荡，不时咕咕抗议几声，像是催促着李顺早点放弃。
只是，琼楼在上，李顺又怎能放弃。
上望一眼，天空已不是一片蔚蓝，而是白茫茫一片，为厚实的流云走雾所遮蔽，看得李顺是心神恍惚。
下望一眼，已是不识君望真面目，只见一小段蜿蜒而下的青灰色石阶和数块露出峥嵘面目的磐石，如同漂浮在空中，看得李顺是毛骨悚然。
强打起精神，硬着头皮咬牙而上，李顺走得更慢也更加小心。
周遭的温度开始随着高度的增加慢慢降低，云雾也愈发得厚重，行走在石阶之上，就像浮游在云中，不时吹来几阵清风，让李顺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但是视野越来越窄，走着走着竟是仅能看见前后两步，李顺是万不敢掉以轻心，按捺住那要随风而起，随雾而舞的心，一步一顿，仔细观察之后才敢落足，生怕自己看花眼，一步踩到的不是石阶而是青云。
平步青云，可谓是人间潇洒事。
但李顺此刻眼中的青云，就如同沼泽中的迷障，都是推波助澜送人上死路的恶毒之物。
人生路上，最难走也最折磨人心的，永远是明明知道终点在前，却一直未曾到达终点的那一段。
明知再走几步便是功德圆满，但无论怎么走，终点却始终还在不远不近的前方。这时候的人，饱受煎熬。
已经快要爬至顶峰的李顺，现在便是如此。
明明觉得顶峰应就在不远处的云深之处，但是在那迷雾中不知道走了多少时间，出现在前方的依然是狭窄到摸上去冰凉的石阶，李顺心中的焦躁和身边云雾一样庞大到要把他的身躯都撑开。
此时的李顺已经累得毫无力气，只剩下一股要登顶的意志在支撑，也不再是走，而是真正的爬，确切地说是挪动，就像一只匍匐在地上一屈一伸的大毛虫。
李顺很想停下来歇歇脚，但是他不敢停。
在精疲力竭的末端，停下便会让那紧绷的心神涣散，再也收敛不回来。人也会随之崩溃，要么昏厥，要么长睡不起。
未到山顶，停，便是功亏一篑。
一万多步都上来了，剩下最考验人心的几千步，在下巴上咬出一排深深牙印的李顺知道，是绝对不能停的。
山顶有琼楼，琼楼便是天外天。入了天外天，就是人上人。
谁不想登天外天，谁不想做人上人？
只是，就算想，世上千万人，能有机会的，不出一巴掌。
而能进入琼楼的，数年甚至十数年也就一个。
夫子圣口破天荒请人上琼楼，如此机遇，天下谁人可得？
连想都不敢有人想。
李顺再对这江湖事茫然无知，也知道夫子那淡然一言，怕是他今生中能够听到的最有分量的一句话。
这句话，分量太重，压得李顺有些难以承受，却又不得不承受，就算拼了命也得背起来。
若是背了起来，便是一片艳阳天，可以站在至高的君望山上俯瞰天下。
若是背不起来，毋宁死。
老头子溘然闭目时的殷切期望，与李弗分别时大过铅华池的豪言，老常留在铅华池中的断臂和骑驴而去北上大凉山的背影，一幕幕在李顺的脑中来回显现，让他苍白的脸色中总能带有那么一丝嫣红，有些无神的眼眶中总有那么一分坚毅。
李念苍之后，李家再无人能够入琼楼。
若是入了琼楼，南唐还有谁人敢言他李顺是废物，天下还有谁敢说李家三郎一无是处。
今日，李顺，必上琼楼！
心神越来越恍惚，向上攀爬的动作近乎机械，李顺有些迷离的双眼中出现的仍是盘旋而上的石阶，漫无止尽到让他绝望。
眼中的世界越来越灰暗，仿佛世间所有的光芒都聚拢到了面前寸步之地，缓缓收缩。
茫茫江湖路，每一步都是修行。
茫茫登山路。
何处是顶峰？
何处是尽头？
一只青羚不知道何时出现在石阶之上，李顺登一步，它也向上跳一步，像是在引领着李顺向前。
李顺看不清那青羚的面貌，只看得见它的四蹄，消瘦而又硬朗。
夫子的羚羊。
老常口中这世上跑得最快的灵物。
羚羊已现，顶峰又怎么会远？
听着羊蹄敲打在山崖石阶上的空灵幽响，见着矫健的羊蹄步步登高，李顺就像是一个虔诚的求佛之人，见到了佛祖显现在自己眼前。
眼中没有流泪，因为无泪可流，老常也不让流。
但笑容却不是奢侈之物，想笑便可以笑。虽然勉强，但李顺终究是笑了出来。
一，
二，
三……
李顺跟着那青羚，一步一数，好让自己清醒些，也好让自己记住这前路还有多远。
……
八，
九。
君望一万八千步，差之一步便成空。
唯有无畏真行者，方可拨云见日明。
眼前豁然开朗，无云无雾。
李顺踉跄着爬起，要去触摸前方于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一楼，却是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于地。
嘴角，微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