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杀人动机
走进金银宫的演播大厅，虞美人看到了绝美的一幕。
这不是正式的演出，大厅里一片黑暗，一个观众也没有，前方的那块舞台被十几盏效果灯照得亮如白昼，她的目光直接投向了最光明的地方。
青青远山，涓涓溪水，杨柳依依，佳人翩然独舞，彩裙荡春水，眉目送秋波，真情切切，切切真情，可是舞者的目光却落在千山万水之外，好一个多情的无情者！
虞美人站在大厅的黑暗处，双手交叉环胸，遥遥地看着舞台上的独舞者，渐渐地拧起了艳丽的眼角，“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闻人花丝在台上独舞，台下观众除了虞美人之外，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正坐在空荡荡的大厅正中央。
虞美人心念一动，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在想什么呢？”
虞美人刚走到叶幽铃面前时，发现叶幽铃正紧紧地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蹙眉闭目，仿佛胸口中了一箭，无法呼吸般地痛苦。
叶幽铃自然不会回答她的话。
“你是不是在想，那个舞台，是闻人花药的舞台，在那方舞台上颠倒众生的人，本应该是闻人花药才对，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杀人凶手的？而且，他竟比闻人花药更适合那方舞台！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万丈红尘，竟然还有一个比闻人花药更惊才绝艳的人，你不知道，你竟然完全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黑暗中的语音出奇地温柔，语速却缓慢得近乎残忍，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宛如暗夜中悄悄摇曳出来的罂粟幽香，不怀好意地对人循循善诱。
被桀骜不驯的下属毫不留情地剖析着内心世界，而且句句准确无误，叶幽铃用力地睁大了她那双黑如夜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虞美人，里面的色彩好强烈，感情好凄厉，仿佛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又仿佛在集聚着自己的情绪，灵魂之窗里风起云涌，似乎下一刻就会巨浪滔天！
两个女人的对视，一万年的寂静。
美艳的女人笑了笑，将目光悠然投向那片最光明的舞台上，台上的舞者正深深地沉醉在自己心中那片海市蜃楼中，浑然不觉台下这场由他引发的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真的是他杀了他吗？”叶幽铃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
虞美人侧过头来，潜伏在黑夜里的眼睛闪了闪，“你现在不敢确定了？”
“动机呢？他的杀人动机呢？你查到了？”
如果凶手真是闻人花丝的话，她是不打算计较太多的，她只想知道杀人背后的那个故事，人是一种对未知事物感到极度好奇且不安的生物，感情那么好的一对兄弟自相残杀的秘密一直缠绕在她的心头，搅得她心浮气躁，她一直以为知道真相的只有清铃子，而清铃子的身份太特殊了，他若不想开口，谁也拿他没办法！
“我查不到。”
叶幽铃低喝，“那你就给我闭嘴！”
虞美人艳艳地挑眉一笑，“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参考答案，是参考答案哦，仅供参考，信不信由你。”
“参考答案？”
“刚才我看了孩子们排练的《人形草纸》的第六个故事，突然有了这么一点点感想，你看过《人形草纸》吧，知道第六个故事讲什么吗？”
叶幽铃看过这个故事，凡是闻人花药接拍的作品，她都或深或浅地接触过，“那个故事与你所谓的‘参考答案’有什么关系吗？”
“千古绝唱叶幽铃，你是个经久不衰的音乐传奇，每个能与你合作的人都将一夜成名，而你所写的这部《宫墙柳》更是意义非凡，那个能有幸演出你这部音乐剧的人，会不会随着你这部音乐剧而彤史留名呢？”
“……”
“你觉得，闻人花丝有没有可能成为演出这部音乐剧的幸运人呢？”
心口一震，叶幽铃恍恍惚惚地想到了一点什么，但那些朦胧的意识就如虚浮在夜空中的丝线，无法一下子抓住！
她为什么会认真地坐在这里审查闻人花丝的舞蹈功底呢？她为什么会觉得闻人花丝能够诠释好《宫墙柳》呢？是那双比秋水还要晶莹神采的眼睛吧？是那股从骨子深处散发出来的空灵气韵吧？
这是一颗罕见的稀世明珠，可是，她为什么从来没听闻人花药说过他的弟弟同样是才华绝尘呢？
黑暗中，她的目光对上了虞美人的眼睛，后者的眼睛中带着一抹尖针般的笑意。
突然，虚浮在夜空中的那些丝丝线线变得明亮起来了，就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虞美人想说的，难道是——？！
“为什么闻人花药从不向媒体甚至是你提起过他还有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孪生弟弟？他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密，是为了什么？真的只是为了替弟弟着想，为了保护弟弟不受媒体骚扰？弟弟真的不适合来这里？或者说，弟弟本人对这门艺术不感兴趣？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还可以跳得这么好？现在，你看，台上那个人的眼神、表情、身法、气质，你不觉得，他比在金银宫里苦练多年的闻人花药更适合那方舞台吗？从不让弟弟出现在他那个世界里，是闻人花药在努力地保护着弟弟呢？还是——他在故意压制弟弟的才华？”
这个女人简直是个出色的朗诵家，前面所有的话都说得淡如杨柳风，吹面不寒，像自言自语，又像情人之间的窃窃议论，而后，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最后那句话上，就像风和日丽时天空中突然一声闷雷，炸得旁人脸孔发白。
“另一方面，闻人花丝真的甘心被哥哥压制一辈子吗？同样的美丽，更胜一筹的才华，凭什么他要被晾在一边？有那么惊人的天分，强烈的喜好，却不能跟任何人说，岂不是一种酷刑？别忘了，男人是一种竞争动物，不适合软绵绵的牺牲与埋没，就算闻人花药与他有着最浓最浓的手足之情，恐怕也不能让他甘心此生无人问津吧？迟早会觉醒的，迟早会知道自己是个单独的生命个体，自己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价值自己创造，以后，当别人提起他时，会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叫他‘闻人花药的弟弟’！”
“……”
“觉醒是要有时机的吧？他会因为什么而觉醒呢？他——会不会因为《宫墙柳》而觉醒呢？毕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闻，有什么会比《宫墙柳》以及那场国际大赛更能让一个无名之人一下子站在世界舞台的最顶端？”虞美人吃吃地笑了起来，“机会只有一次，冠军只有一个，这对对梦想同样坚定执着的兄弟俩，谁会成为最后的王者呢？”
最后的王者？
美艳的女人悠悠地看向苍白的女人，“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了，你可以不必把事情想象得太残酷——我说过，我也不知道这对兄弟自相残杀的真正原因，我提供的不过是一个参考答案而已，仅供参考，仅供参考。”
叶幽铃瞪着虞美人，心头不知是气，是厌，还是恨。
虞美人说得这么轻描淡写，而且那个理由听起来何其荒谬牵强，可偏偏就在她的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尤其是那句“最后的王者”！
她不得不参考虞美人所说的话，因为虞美人说了很多实话。
因为闻人花药与闻人花丝这对兄弟之间确实有很多她无法理解的古怪地方。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梦想”与“情义”之间的关系。
因为这对兄弟的遭受诅咒的宿命身份……
最初听到兄弟俩一死一伤的消息时，她首先怀疑的便是演艺圈里的同行，闻人花药才貌双绝，遭人嫉妒与怀恨是难免的，演艺圈里的竞争历来黑暗残酷，《宫墙柳》的参赛将情势变得更加微妙尖锐，那个时候，她以为是闻人花药连累了与演艺圈毫无瓜葛的孪生弟弟，没想到，真正想取代闻人花药而成为最后王者的，正是他的亲弟弟闻人花丝！
《人形草纸》中的第六个故事的杀人犯，就是为了继承能剧之家以展示自己的才华而连环杀人的……
不知过了多久，大厅里的灯光全亮了起来。
猛然暴露在明晃晃的强光中，叶幽铃连忙用手挡在额头前。
一个水绿色的凌波仙子正裙衫飘飘地飞进她的眼帘，仙子临波，凌波微步，步步生莲，莲开莲落……好美……好美啊……
记得闻人花药刚拜在虞美人门下时，虞美人就告诉过他：当你穿着戏中这些女人的衣服走向台下的观众时，如果别人对你戏服下的真实性别产生的不是崇仰敬佩而是厌恶反感甚至是滑稽可笑时，你就没必要再登上那方舞台了——你与我们不同，你的性别是倒错的，你站在舞台上时，传递给台下的信息将远远超出艺术的范畴，观众对你更感兴趣，更容易承认你，自然也对你更挑剔，如果你没有办法做到最好，如果你无法把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你在这个舞台上绝对生存不下去！别人不会说你是在为艺术献身，只会说你在糟蹋艺术，说你心理变态，说你哗众取宠，说你是这个畸形社会的畸形产物！
一个男性意识极强烈的不良少年要从眼神、笑容、泪水、语言等等细微处将古典美人们的暗香浮动和柔美妩媚表现得天衣无缝——谈何容易啊！
“美貌”可以是男女共有的，但“妩媚”是专属于女人的，是从女人骨髓和生命中透出来的东西，有人这样说过，妩媚是女人的利器，犹如一种穿透力极强的光线或一缕毒性极强的轻烟，直接刺激男人的性意识，使他陷入奋不顾身、视死如归的激昂状态，倾国美人的媚功施展出来时，必须要让在场的所有男人都听得见自己骨头酥软碎裂的声音，否则，她就不配称“倾国”，不足以使帝王不爱江山爱美人！
既然是女人的天赋特性，那么男人学习起来很有可能变成东施效颦哗众取宠，不过，如果真能做到超越性别天衣无缝，则可以比真正的女性舞蹈家更倾国倾城！
但是——谈何容易啊！
他到底还是个男孩子啊，一个现代男孩的五官要怎么表现出古代仕女那么细碎而唯美的缠绵悱恻？那种眉宇间的万种风情？那种深闺相思的暗昧婉约？那种，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那种，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当初，为了达到这些苛刻要求，闻人花药有过多少次被诸位舞蹈老师当众骂得抬不起头来的时候？私底里又下过多少苦功？想过多少办法？因全身大大小小的伤痛又进过多少次医院？不管严冬或酷暑，除了拍戏之外，每天都要在练功房的镜子前跳上十几个钟头，天天如此，他又是这样苦熬过多少个****夜夜？
然而，眼前这个以弱柳扶风的姿态向她飘过来的少年，他没有名师的指导，没有严师的监督，更没有什么登台表演的实践机会，然而，他也达到了天衣无缝的神话境界！
的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她要怎么说这个少年呢？
是欣赏？是怜惜？是同情？还是……怨恨？
对！是怨恨！
当那个少年离她越来越近时，当她看到他笑得那么百花盛开蜂回蝶舞时，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闻人花药胸口上的那把匕首——那把深深地没入他心脏的匕首！
闻人花药以亲情压制弟弟那么多年，他够狠够毒，那么，闻人花丝又何尝不狠不毒？
闻人花药只刺弟弟的腹部，显然是手下留情，只是想阻止弟弟苏醒的野心罢了，但闻人花丝却毫不留情地一刀刺向哥哥的心窝！
一刀毙命！
可是，那个杀人凶手从曾经属于他哥哥的舞台上走下来的时候，居然还可以笑得这么花见花开，人见人爱，眉宇间竟然凝聚着以他的身世与经历所绝不该有的童稚之美！
她恨他！
恨他脸上那把一切罪恶以“记忆被埋葬”而推得干干净净的犹如戴着面具般的笑！
“啪！”
闻人花丝结结实实地挨了叶幽铃一耳光。
“你不愧是那贱女人的儿子！”
这句话听得虞美人心头一惊——叶幽铃似乎知道闻人花丝的身世？！
在她看来，闻人花药的身世是极其神秘的！
她曾悄悄地调查过他的身世，得知他出身于一个单亲家庭，家里经济状况非常不好，基本上算是处于社会最底层，有一个不事生产、整日酗酒闹事、精神状况似乎有点问题的母亲，还有一个没有劳动能力、尚在上学的双胞胎弟弟。
一个很不幸的普通家庭。
可是，也许是出于艺术家敏感的天性吧，她觉得事情不会这么普通简单的！
那片世外土壤开不出这样一朵妖艳折心的海棠花！
那个有着人中龙凤之姿的少年，他应该有着更为诡谲复杂的身世背景，那个看似简单普通的不幸家庭，凝结于其中的厚厚重重的苦难气息应该有着其更为深刻的不为人知的原因！
那会是什么呢？
她调查不出来，而且，隐隐觉得不可以涉入得太深，那些背后隐藏的东西是禁忌的，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谁若卷进去了，后果只有……毁灭！
突如其来的一耳光把闻人花丝结结实实地打懵了！
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无比震惊而委屈地睁大眼睛，看看叶幽铃，又看看虞美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为什么突然挨了一耳光？
到底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打人？而且，她的眼里，饱含着怨恨、悲切、不解、凄狂、失望、还有——杀意！
他做错什么了吗？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叶幽铃又知道了一些什么？
她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早就听说叶幽铃是个智商情商皆出类拔萃性格却狂妄自大且崇尚独裁主义的女人，骄横惯了的千金小姐，性格飘忽不定，像六月的天气一样喜怒无常，对演员超级凶霸，每个和她合作的人都或多或少承受过她的暴力！
叶幽铃头也不回地离开演播大厅。
闻人花丝僵立在原地，思维尚且停留在叶幽铃的最后的眼神上，那个眼神，仿佛是看到了一只最脏最脏的苍蝇，令她觉得恶心得想要呕吐！
看见叶幽铃越走越远，回过神来的闻人花丝气得浑身发抖——他被人厌恶了，可是，他却听不到任何解释！
为什么说打就打？
凭什么！
大厅里的人不止他们三个，远远的门口还站着三个人，清铃子、沈夙兰、沈夙鹃，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估计已经看到了大厅里的这一幕。
叶幽铃走过来时，清铃子突然抽手，迎面给了她一耳光！
突如其来的一耳光同样把叶幽铃打懵了——她想不到这辈子居然有人会打她的耳光！
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无比震惊地看着对面的少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论谁的尊严都是不可以践踏的！”
十七岁的少年宛如一尊温柔而忧伤的神，优美而低沉的嗓音中总仿佛带着几丝缥缥缈缈的哭音，“不要以为自己是神，高高在上，芸芸众生有义务承受你的喜怒哀乐，要知道，跪伏在尘埃里的看不见的怨恨才是最可怕的，它迟早会把你掩埋在尘土之下，所以，要学会克制自己的脾气啊……”
“你居然打我？”叶幽铃痛苦地看着清铃子，“你可知道我是你的——”
“姑姑，是吗？”少年颦眉而笑，“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并不姓叶！”
我，并不姓叶……
叶幽铃愣了好久，忽然用手捂嘴，压住即将爆发出来的哭泣，跌跌撞撞地离去。
虞美人饶有兴趣地看完这一幕，像一朵红云似的飘过来，擦肩而过时，清铃子在她耳边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女子立定，微微侧首，“死去的人与受伤的人是不同的！”
“……”
“死去的人，无论想做些什么事情，都没有机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