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三娘的泪水滴落在方枕上，那里正有一枝合苞的暗红色并蒂莲花，冯三娘的泪水恰好浸湿了两朵莲花的花苞，仿佛是镌刻上了绽放前的初兆。
这清丽妇人或许不知，但冯三娘却能猜到。陈孤抱着她在雪夜中跪地蹒跚前行的时候，她虽然昏迷，但还是能依稀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经常性的往下沉顿，联系到这清丽妇人所说陈孤的可怖膝伤，她已经想到了那是怎样的一幅令人心惊的画面。
冯三娘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子，她想立即见到陈孤，那清丽妇人却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
“三娘子。千万莫动了。”
冯三娘还想挣扎，那清丽妇人知她急于亲眼见到陈孤安好，匆忙又劝告道：“三娘子！你若是箭伤复发，伤了性命，岂不是叫你师弟痛彻心扉！你可知？昨日那大雪夜，你师弟将他身上的衣裳都裹在你的身上，他向奴家夫君求救时，不仅是****着上半身，甚至只求救你一人，不用救他……”
冯三娘听到此处，登时心里愈发百味杂陈，天底下，会有几个男人为了救自己，愿意如此不顾性命？更何况陈孤的样子只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秀才。和丁胖子力扛福州水闸的壮举相比，陈孤虽没有惊天动地，但他为自己在风黑雪夜中所作的一切恐怕只会更艰难。
冯三娘忍不住感激而感动，先前因为陈孤在安泰河上侵辱她腹沟而产生的那点恼怒，也随之消散一空，甚至，她还对陈孤生出了一丝好感！
那清丽妇人又微微笑道：“你若是喜欢你师弟，就该好生休养。等到他睡醒了，我再叫他过来见你。到那时，你二人再互诉衷肠不迟。”
冯三娘忽然听得一呆，连泪水也怔住了。自己喜欢陈孤？这是不可能的事。
陈孤不是江湖中人，他只是世俗中的一个普通人，他的生命也会在世俗拘束中慢慢逝去。但她冯三娘却受不得世俗约束，她的侠骨柔情在江湖中出生，也会在江湖中孤老。陈孤的生命轨迹相对于她，只是冬天孤雁南飞的一掠残影，碰巧遇到，转瞬既往。
陈孤便如同是她生命中的一个红尘过客。纵使她对陈孤有千般好感，也终究只能是陌路人。何况，她并不钟意陈孤这样的秀才人物。
人可以为野埂上的一株雏菊，绝壁里的一颗老松，夕阳外的一抹云彩而感到流连忘返，终生难忘，却不该留恋一个命中注定的红尘过客，那样只会遗憾痛苦。
冯三娘又有些失落，她的生命里不仅多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与之相伴的，是一份刻骨铭心的救命之恩。
那清丽妇人见冯三娘神色复杂，心生困惑。她丢下手中的布巾，贴着床沿坐在了冯三娘的身旁，重新打量起冯三娘的面容。
这位‘三娘子’生的十分美艳，从女人的角度看去，冯三娘虽美，却不容易让人嫉妒，冯三娘的美是一种别具一格的美，那一对似乎蒙着红霞的妖异杏眼以及饱满挺翘的性感朱唇，配上白皙妩媚的瓜子脸蛋，对女人是一种新奇的炫耀，对男人则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她又想了一下陈孤的面容，比一般的男儿要白很多，脸上棱角柔滑，长得中规中矩。但和冯三娘的美艳相比，陈孤完全谈不上俊朗。
莫非是因为这位三娘子觉得她师弟配不上她？
念到此处，那清丽妇人不由得陷入了局促之中。按理说，男女****，你情我愿最好不过。所以她原不该闲言碎语似的多做劝说。但是一想到陈孤跪在自家院门前替这位三娘子求救的场景，她还是心下凄然，忍不住张口又问：“三娘子，奴家问你一句，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儿？”
冯三娘一愣，不明白这妇人为何会有此问，但她此刻心绪难平，正是需要人开导安慰的时候，而且面前又是一位似乎颇为和善的妇人，闺房私话倒不是不能讲的。
冯三娘收住了泪，仍有些苍白的脸上仿佛是还残留着一层昨夜的雪妆，浮过一抹叹色道：“不瞒这位姐姐。我其实是江湖中人，武功倒也尚可。我……嗳，我原希望我的意中人是一位儒雅俊朗的江湖好汉，武功至少也要胜过我。若是再多智谋，那便再好不过了。”
冯三娘的要求完全算不上苛刻，女人都希望自己的郎君要更胜自己。冯三娘既然是江湖中人，那么站在她的角度上，自然希望未来的夫君可以在武艺上胜过她，至于儒雅俊朗、多智多谋，更是在情理之中，哪个女人愿意嫁一个鄙陋粗俗的男人？
清丽妇人又是微微一笑，没有急着评判冯三娘的择偶标准，而是突然问道：“你从前可曾遇到过这样的男人？”
冯三娘猛地怔住了，她的神色瞬间变得僵硬，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那个人了。这些往事早已经被她扣在心里，如同废屋里累积的厚厚尘土，不愿去触碰，也不愿去拂拭。但是她现在确实很想从这个清丽妇人的口中得到一些启示，让她可以坦然面对陈孤，还清救命之恩。
“三年前，我曾在两浙路遇到过一位。他姓秦，是越州秦家的大少爷，武艺……”
冯三娘像是蚕虫挣裂了厚茧般，费尽了气力才开始张口说道。
———
陈孤除了膝盖受伤颇为严重外，身体的其他地方倒并无大碍。不过他因为一路横抱着冯三娘艰难前行，体力几乎透支，故而在小院门前磕头求得美髯男子救下冯三娘后，他便双眼一翻，累晕了过去。故而他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揉眼醒了过来。
昨夜的那位美髯男子正坐在不远处，面前放着陈孤的那个黑色挎包，眉头微凝，若有所思。
见到陈孤醒来，他立即看了过来。
陈孤猛地一惊，却是倏然想起了冯三娘的安危，想要下床，可刚刚一动腿，两处膝盖立即有针扎刀劈般的剧烈痛意。
陈孤咧嘴嘶了一声，知道暂时下不了床，但还是顾不得痛，便急急开口问那美髯男子道：“三娘可安好么？”
美髯男子站在床边，面露微笑道：“小兄弟尽管放心。你那位三娘已无大碍。”
陈孤松了口气，旋即愕然想起这美髯男子的救命之恩。
“一时惦挂着我家三娘。却是忘了道谢了。”
“在下陈孤，不知这位大哥如何称呼？”
“某家周玉郎。”
“周大哥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周玉郎微微一笑道：“陈孤兄弟，你不必客气。说来实在惭愧。原本我还曾想过不救你们。”
“都怪周某有眼无珠，险些酿成大错！”
陈孤一愣，疑惑道：“周大哥何出此言？”
周玉郎忽然抬起他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正夹着一枚白玉戒指。
这是伍达通临终时交给陈孤的信物。陈孤本是装在了自己的挎包里。
周玉郎又面露歉意道：“周某未寻得你同意，便擅自打开了你那包袱，还望海涵。”
陈孤自然不介意这点小事，他只是盯着周玉郎手中的白玉戒指，皱着眉头猜测道：“周大哥，莫非你识得这枚戒指？”
周玉郎颔首道：“此乃闽东明教教主伍达通之物，向来戴在小指上，从未离身。”
陈孤神色一肃，此人竟似乎和伍达通颇为熟络的样子。
周玉郎又忽然沉声问道：“不知伍教主如今……”
陈孤不由得面色黯然，昨夜实在经历了太多伤感，一旦提及，不免心中凄恻。
“伍教主已经故去了。”陈孤如实道。
周玉郎闻言，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轻轻摇头道：“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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