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岑惠悻悻地踏上吉普车,拉上车门,静静地坐在驾驶室里,抬眼看向灯火阑珊的街道,过了一阵,方才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彩色照片,借着路灯看了许久。
照片上,燕卿推着一辆婴儿车坐在公园绿荫处的木椅上,那是她和甘岑惠约见的地点,当甘岑惠说明来意时,燕卿下意识地看了看车中微寐的宝宝,说了一句话。
只要他过得比我好,就好。
这句话让甘岑惠微微一颤,再看到燕卿脸上折射出的母性光彩,一时间竟让她很多话都堵在了心里,实在不忍心继续问下去,这几乎让她想到了犯罪,但职责所在却容不得她有半点马虎,却不料燕卿只是有什么答什么,从没有向她问起刘小兴身在何处或是情况如何。
当把燕卿送回住处时,看到她萧索的背影,甘岑惠似乎明白了什么,却糊涂了不少。刘小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仍旧看不穿,若是形容他的性格,那实在太多了。
简单,质朴,直接,粗暴,正直,感性,敏锐,容易兴奋却又容易发怒,爱开玩笑却又总是深沉,这些看似矛盾的性格却被糅杂在一个人的身上,越是复杂,越是勾起了她的兴趣,更没想到刚从苏北回来,就被人家摆了一道。
“小王八蛋!”
甘岑惠轻骂一句,却旋即微微一怔,禁不住哑然失笑,发动汽车,直奔家中而去。
甘妈妈正在客厅里逗小孙儿,听到院中的汽车声,呀的一声:“小乖乖,看看是不是你爸爸回来了。”
小毛孩蹦蹦跳跳拉开纱门,见甘岑惠跳下汽车,瞪大眼睛傻傻地看着自己的姑姑,甘岑惠笑着走向前摸摸他的小脑袋:“小毛毛今天有没有调皮?”
甘妈妈一听是自己老闺女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前去,接过闺女的公文包埋怨道:“你啊,还记得这是你家?”
甘岑惠轻笑着伸手抱起小毛毛,小毛毛歪着脑袋打量几眼,怯生生地说:“你是谁啊?”甘岑惠扑哧一笑,半年没回来,小侄子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看看,连你侄子都不认你了,还笑!”甘妈妈心下底却有些诧异,闺女今天的精气神不错,好像许久没有这般开心过,正要开口询问,甘岑惠说,“妈,我还没吃饭,你准备点。”
甘妈妈连忙答应一声,去厨房准备些晚饭,正忙着间,却听客厅里吵了起来,走出来一看,自家的大儿子甘岑岭和老闺女面红耳赤地吵着呢。
甘岑惠冷声道:“要嫁你去嫁,少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
甘岑岭怒气冲冲地哼声说:“何子靖有什么不好?自从他爱人去世,三年多时间有多少人上门提婚,偏偏人家等的就是你,你还要怎样?”
甘岑惠说:“除了少勋,这辈子我谁都不嫁!随你怎么说,那是你们的事!”
甘岑岭冷笑道:“十年的死人难道还能从地下爬出来?”
啪——
甘岑惠猛地抬手扬起一巴掌,鲜红的五道掌印瞬间映在他的脸上,甘岑岭恼羞成怒,反手也是一巴掌,甘妈妈和小孙子同时懵住了,甘岑惠捂着脸跑了出去,听到汽车的发动声,甘妈妈急忙跟出去叫道:“小惠,你去哪?”
甘岑岭烦躁地摆手说:“妈,你让她走,咱们甘家的脸都让她丢光了!”
夜幕笼盖中,疯狂的吉普车在外环宽阔的马路上风驰电掣,横冲直撞,惹来无数的骂声,突地一个急刹,甘岑惠目光呆滞地看向前方,身形慢慢颤抖起来,撕心裂肺的疼痛缓缓淹没了周围的空气,蓦然趴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少勋——少勋——”
……
陆摘星很快将刘小兴的新身份做好,新中国第一代身份证和护照均用了“天兴”这个假名,他还没明白,刘小兴为何取这个名字,刘小兴笑道:“中华天朝,万代兴邦,只有天兴才能配得起我这个头号特勤。”
陆摘星哈哈大笑,听到敲门声,急忙过去开门,见到甘岑惠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眼圈红肿,满脸冷色,眼角处明显的泪痕和萎靡的精神让陆摘星倒吸一口冷气,忙问道:“怎么回事?”
甘岑惠咬唇说了句:“叫刘小兴出来,我在车上等他。”说完便转头上了车,搞得陆摘星一头雾水。
陆摘星叮嘱了刘小兴几句,想起甘岑惠的模样总有些心惊肉跳,却想不通关键所在。刘小兴登上汽车时也是瞠目结舌,大姐,您该不是被我气成这样吧!?
一路无话,吉普车直奔火车站,他们二人要乘坐火车前往特区,然后奔赴香港。
坐上列车预留的软卧,关上门之后,甘岑惠说:“我们的课程就从现在开始。”
刘小兴小心翼翼地说:“就在这里?”他可不想再惹人家生气,出了岔子甘茂良还不剥了他的皮。
甘岑惠瞪他一眼说:“记住我之前交代的事情,从现在开始,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刘小兴暗暗苦笑一声,点头说:“明白。”
甘岑惠说:“任何话我只说一遍,特勤的训练百分之九十五要靠自己的领悟,前期我要教授你的是观察。不论是教师、农民、工人、军人或者干部,他们都有自己的职业特征,你要从他们的动作、语言和眼神中来判定,按照我的理解,这些人相对比较容易,那些小偷飞贼倒是有些难,等会我们换上列车员的服装出去走一圈,你把观察心得说给我听听。”
简直就是小儿科,刘小兴暗叹一声,还是说了声明白。
甘岑惠说:“要是有问题你可以问我,少说废话。”
刘小兴皱眉问道:“我想知道在你的概念里,特勤应该是怎样的一种工作?我能做到什么样的标准才算合格?”
“第一个问题,特勤的概念很广泛,但针对你的目标相对简单些,你是陆处长精选出来的人才,下面要学习心理学、风土人情、追踪与反追踪乃至建立自己的情报网和惯例,并通过长时间的实践完善自己的能力,因为你今后的任务主要在国外,所以我要带你去香港。第二个问题,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合格的特勤,也不存在失败的特勤,只有个人的能力区分。比如把陆摘星的特勤处和四处相比,即便他们所有人加起来,未必抵得上四处的一个科室。”
刘小兴呵呵一笑:“看来是领导人的能力问题。”心里却在暗叹,背教科书呢——
甘岑惠看看手表,列车还有二十分钟出发,禁不住打了个哈欠,“这本是美国中情局心理学的标准读本,你先看会,我休息一下。”
刘小兴接过书,他哪有心情看这种玩意,偷眼看到甘岑惠歪倒在卧铺上慢慢地睡着了,悄悄拉开卧铺伸缩门,正巧列车长送来列车员制服,悄然套在身上,关上门大摇大摆地转向车厢。
火车上的人越来越多,看到熙熙攘攘的乘客,刘小兴想到甘岑惠刚才说的观察小偷比较难,偏偏他就要从这些人入手,也根本不用观察,从一名列车员手中借了个皮夹子塞在屁股上的口袋里,就这么慢悠悠地在车厢里晃荡着。
很快,在帮一位老大爷放行李的时候,屁股上的钱包动了,不过钱包上的链子让小偷傻了眼,迎接他的是一记直拳……
甘岑惠一觉醒来,见刘小兴不在车厢里,隔板上放着洗漱用品,想来是他准备的,心头一暖,匆匆洗漱过后方才发现列车正在行驶中,看看手表,禁不住哎呀一声,都快十一点了,没想到自己一睡就是三个多小时,急忙忙换上列车员制服走出车厢。
走过三节硬座车厢时,甘岑惠便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满满当当的车厢里居然没看到一个偷儿,不符合常理啊,京广线一直都是小偷的重灾区,以往南下的时候随便瞅瞅便能发现一两个,今天是怎么回事?
再走了几节,心头的疑惑越来越重,当看到刘小兴在休息间里和一个年轻的女列车员云天雾罩地聊天时,顿时在心底腾起怒火,站在门前轻咳一声,刘小兴笑呵呵地说:“你醒了?要是累了再多睡会。”
这个时候还嬉皮笑脸?甘岑惠的脸上布满冰霜,冷声说:“跟我来!”
女列车员的眼神中透出失望之色,轻声问道:“她是你女朋友?”
刘小兴说:“唉,不是,是我——我家亲戚。”本来是想说姐的,怕甘岑惠不高兴,赶忙换了称呼。
甘岑惠白他一眼,蹭蹭蹭走回软卧,刘小兴急忙跟上,两人刚走到卧铺车厢,列车长迎了上来,伸出大手热情洋溢地说:“同志,谢谢你们!”
甘岑惠满头雾水搞不清方向,刘小兴却在后面暗暗偷笑,甘岑惠礼貌性地握了下,试探着问道:“列车长你指的是什么?”
列车长笑道:“这位小同志不得了啊,两个小时帮我们抓了十四个小偷,破了记录喽!我们的安全工作看来还需要改善哪,对了,等会我请二位吃个饭,列车上比较简单,两位千万别见外。”
“哪里哪里。”甘岑惠连忙客气一声,不经意地瞟眼刘小兴。
列车长去了,两人进了卧铺,甘岑惠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说给我分析分析。”
刘小兴轻松地说:“其实很简单,就是把甘老师教我的东西现学现用啊,我说过嘛,我这人最大的长处就是学习快。”
甘岑惠柳眉竖起:“说重点!”
“要不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刘小兴眨巴下眼睛说。
“和这个有关?”甘岑惠反问道。
“那是肯定的。”
“好,那你说说。”
刘小兴呵呵一笑说:“有一户穷人家,父亲上街卖了条咸鱼挂在大梁上,对全家人说,今后家里吃饭时只吃饭没有菜,每吃一口可以抬头看一眼咸鱼,就当是吃了一口鱼。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儿子吃了一口饭,实在难以下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咸鱼,父亲勃然大怒,拍桌子骂道,小畜生,也不怕咸死你!”
故事说完,甘岑惠则是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刘小兴说:“不好笑。”
“你以为是笑话?”
“难道不是么?”
刘小兴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四处第一参谋的,这个故事不单单是个笑话,而是是个寓言。”
甘岑惠一怔,问道:“什么寓意?”
刘小兴说:“很简单,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条咸鱼,我去上厕所啊!”
刘小兴出去了,甘岑惠却是愣住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咸鱼?这人哪来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难道他在瓜洼村的时候就是这么教育那些村民的?
四天的路程,甘岑惠渐渐有些迷糊了,到底是她在教授刘小兴,还是从刘小兴的身上学到了东西,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刘小兴举一反三的能力过于强悍,或许自己的授课时间将要进行改动。
换上便装,踏过界河,两人乘坐大巴进入香港境内,穿过繁华的都市,找到一间偏僻的十余层高大厦,看到霓虹灯箱的字迹,刘小兴顿时讶然,这是红灯区啊,来这干嘛?
甘岑惠说:“进去找个人。”
大厦门前的值班房里,一名中年人正在翻看杂志,懒得理睬他们,甘岑惠似是熟客,驾轻就熟地找到电梯间,进了电梯,刘小兴的眼珠子瞪得老大,各种肆无忌惮的彩色画报贴满了墙壁,北妹南姑、泰姝马来姐乃至重口味的大波菲佣各种娇娘,马杀鸡、松骨胸推、泰式按摩乃至冰火两重天各种姿势,每一张都令人血脉喷张,瞅瞅还想再瞅瞅。
甘岑惠冷哼一声:“别忘记你的身份。”
刘小兴嘿然笑道:“我是正常人嘛,总有那么点非分之想,过过眼福不碍事吧!”
“就你?”甘岑惠瞥视他一眼,“屁股比脸还黑,也有非分之想。”
刘小兴的脸色倏地一下红到了耳后根,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有些女人,好像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害臊——
进了六楼,是一家舞厅,里面灯光昏暗,装修简单而低俗香艳,淡淡的灯光中,男男女女搂在一起,在舞池中随着靡靡乐声摇摆。
甘岑惠走到吧台前,对侍应生说:“我找阿南。”
刘小兴仍是一头雾水,阿南?难道是陈浩南?
侍应生边专业地摇晃着手中的调酒瓶边乜视二人说:“阿南?不认识。”
甘岑惠叹息一声,对刘小兴说:“走吧。”
刘小兴转身时瞟到侍应生眼中揶揄的神色,走上前扯住他的领结,猛地拽到吧台上,昂起鼻孔淡淡地说:“阿南呢?”
侍应生怔怔地说:“在楼上五号包间。”
刘小兴松开手,随手作势掸掸他褶皱的衣领,揶揄地说:“记住,下次对客人尊重点。”边上的甘岑惠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刘小兴拉起她的胳膊说,“走啊!”
上了楼,刘小兴突然问道:“你是不是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甘岑惠轻嗯一声,刘小兴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官僚主义害死人啊,让我撞墙死了算了!”
这尼玛的什么第一女参谋啊!光会纸上谈兵么?
甘岑惠轻声叫道:“胡说什么,这和任务无关。”顿了顿又说,“我以前只负责分析,又不负责执行任务。”
刘小兴翻个白眼,径直找到五号包间,里面正狼哭鬼号着,刚要推门,想想不对劲,问道:“你找阿南做什么?”
甘岑惠说:“找另外一个人。”
“谁?”
“左手。”
刘小兴诧异地问道:“这又是谁?”
甘岑惠说:“一个地下武器贩子。”
看来这里面的故事太多了,一时半会扯不清,刘小兴说:“那你在外面等我,我进去问。”
甘岑惠一怔:“为什么?”
刘小兴不耐烦地说:“有些东西比画报更精彩,你还有未来,又是个幼儿教师,里面不适合你,对付这些人我比你有办法,在这里呆着别乱跑。”话音一落,抬脚踹开了房门,包间内的声音嘎然而止。
甘岑惠再次怔住了,眼角瞟见包间里不堪入目的男女动作,立刻面红耳赤,轻啐一口转过身躯,待刘小兴关上房门,耳边响起他的话语,心头滚过一丝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