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已不再有少女的懵懂,周敏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快步打开旅馆的店门,听到前厅的动静,刘小兴快速罩上汗衫,从房间里踱步过来,露出一口白牙笑着招呼道:“老板娘早!”
“你早!”周敏轻松一笑,外面旭日东升,又是一个好天气,心情也跟着舒展开来。
刘小兴出去不到五分钟又折回前厅,将手中的早餐放在柜台上,“老板娘,请你帮个忙,大爷应该是太累了还没起床,早餐先放在这。”
周敏随口问道:“你去哪,不和他们一起走?”
“呵呵,我出去晨练,过会就回来!”
目光随着刘小兴离去的背影恍惚了一阵,周敏自嘲地笑笑,拿过柜台的电话机,正要拨出去,抬头看到墙壁上的挂钟才七点,犹豫片刻还是按下一组号码。
周洋跑了路,原本被他压制的那些小混混都开始冒了头,既然二皮带了头,后面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自己一人怎么抵挡的了?
周敏从来都没有抱怨过周洋,而是恨她那个死去的老爹。自己才学会走路的时候,就活在左邻右舍的冷眼之中,只因为她是枪决犯的子女,要背上一辈子的耻辱,从小就没有玩伴,小伙伴们见到她就会喊这是该死的周大头的儿子,也总是在这时候,一个弱小却有力的身躯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面前,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强出头,从小到大,她都是躲在哥哥的身后。
后来运动来了,周洋凭借自己的勇猛,在武斗中劈倒对方的司令,一战成名,待运动结束时,手底下已经聚集起一大帮兄弟。特区刚刚创立时,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周洋居然放下大佬的身份,埋头在特区里做起了土方生意,后来开饭店、倒卖烟酒,生意越做越大,又和官场上的人搭上了线,其他那些在运动中称王称霸的都被镇压了,周洋却越活越滋润,周敏则是一直在哥哥的庇护下生活,圈里人慢慢地也都知道五大三粗的周洋有个水灵灵的妹妹。
那时候唐斌刚刚学校毕业分配到特区,无钱无势无依无靠,一直都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小公务员,直到那天单位派他到周洋的工地办事,初见周敏惊若天人,有事没事便往工地跑,再整些爱情小说、诗歌什么的,对于爱情懵懵懂懂的周敏哪里架得住唐斌的攻势,傻傻的以为这就是幸福。待周洋瞧出端倪时,已经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为了心爱的妹妹,周洋用钞票和人脉为唐斌硬生生砸出了一条仕途。
可惜,童话都是骗人的。自从唐斌进入市政府之后,应酬多了,看自己的眼神开始变了,更别提以往的那些甜言蜜语,渐渐的,开始在外面过夜,再后来索性整月不沾家。
周敏一直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老爹造的孽太多,不管是周洋还是自己,结婚都好几年了,始终不能有个孩子,医院查过,中医看过,偏方吃过,全都不管用,让她更坚定这个事实:长辈造的孽,晚辈来还债,天理循环。
以前若是有人闹事,只需一个电话,周洋就会派人过来,而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唐斌,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自己的丈夫。
“喂,市委办公室,请问哪位?”
“你好,我找唐斌,我是他爱人。”
“哦,嫂子好,我是办公室小张,唐主任还没到,等他到了我让他给你回电话。”
“唐主任?”周敏诧异地道。
小张压低声音道:“嫂子,是内部消息还没公开,唐哥快要当上办公室副主任了,就是我们市委的二秘啊!”
周敏苦笑一声,又叮嘱一句道:“等下让他给南兴旅馆来个电话,小张,麻烦你了。”
“瞧你说的,嫂子,你放心,我记在小纸条上了,一定忘不了!”
周敏感谢一句挂上电话,心思不知道飘向何处,几名早起的房客下来退房,匆忙间找错了钱,不得不给人赔上笑脸。
刘小兴带来的老婆子走到柜台边,犹豫了一阵怯生生地说:“丫头,能不能帮帮俺?”
走神的周敏忙堆上笑脸道:“婆婆什么事?”
老婆子为难地道:“老头子昨晚的洗澡水太重了,俺搬不动,你能不能帮帮俺?”
“行。”周敏大方地站起来道。
老汉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两只大脚上包着布条,换下的旧衣服堆在床前的椅子上,木桶里的洗澡水积淀着厚厚的泥灰,两人悄悄将木桶抬了出去。
“婆婆,没看出来,你力气很大啊!”倒水的时候,周敏笑呵呵地说。
或许是对周敏产生了好感,老婆子的脸色自然了许多,说话也顺畅了,“山里人,没力气不能活啊!”
“哦对了,你们家亲戚买了早点放在柜台上,婆婆你去吃吧。”
“什么亲戚?”老婆子不解地反问道。
满头雾水的周敏道:“就是带你们来旅馆的小伙子啊。”
“唉,”老婆子叹息一声,“他不是俺亲戚。”
“这是怎么回事?”周敏瞪大眼睛问道。
旅馆的早上一般没生意,两人在前厅聊了起来,老婆子边说边抹眼泪:“……幸亏遇到好人啊,要不俺和他爹咋办啊!”
周敏这才知道小伙子纯属于见义勇为,这不是愣头愣脑的小青皮么?要是骗子怎么办?火车站汽车站里装可怜的老头老婆子太多了,没瘸的装瘸,瘸了的装瘫,瘫了的最可恶,躺在滚轴板上扯住人,不给钱就是不放手。
想到这里,周敏神情矛盾地看着老婆子,不想再听“悲惨的故事”,岔开话题说:“婆婆,你先吃吧,等下要是凉了别吃坏了肚子。”
老婆子拿起早点说:“还是等他爹醒了吧,俺先拿回房去。”
装,我让你装——周敏厌恶地、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老婆子回了房间,暗暗猜想道,等下继续装可怜骗人家小伙子钱吧?
小伙子提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了,额头上渗出了汗珠,热气腾腾的,朝老板娘咧嘴一笑,“老板娘,大爷和大娘还没醒吧?”
“大娘醒了,大爷还没醒。”周敏话一出口便觉得奇怪,为何自己的家乡话会跟着小伙子说成北方话。
“看来大爷是累坏了,让他多睡会,这包东西放这里,我进去冲个凉。”
“喂——”
还没等周敏说话,刘小兴已然钻进了房间,周敏撇撇嘴,好奇地打开塑料袋,里面装着布鞋、毛巾和一些日用品,这个傻瓜,给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不到五分钟的功夫,冲完凉的刘小兴又从房间里出来了,脑袋上的水渍尚未干透,向周敏点点头坐在前厅沙发上,点起一只白云山优哉游哉。
不管怎么说这小伙子昨晚帮了自己,周敏用手指敲敲柜台,“你过来下!”
刘小兴一怔,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走过去道:“时间还没到八点,你们不会这会就算账了吧?”
周敏顿时哭笑不得,真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原来这家伙也不笨啊,还知道旅馆是按天收费的。定住心神悄声道:“本来我是不该说的,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小伙子,要是这对老人家要是骗子怎么办?这世道,我见的骗子太多了,前几天还有个和尚说要给我们旅馆开光,拿个鬼画符伸手就要一百块,当时我就说只有道士才画符,如来什么时候改行了,你猜猜和尚怎么说?”
刘小兴顿时来了兴趣,反问道:“和尚怎么说的?”
周敏撇撇嘴:“他居然说现在和尚庙也响应国家号召,要改革开放。”
刘小兴哈哈一笑,心道这个老板娘倒是挺有趣的,“那你又怎么知道大爷和大娘是骗子呢?”
“唉,叫我怎么说你?”周敏恨铁不成钢地道,“看你也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这种骗子的手段太幼稚了,你竟然还相信?火车站那里老头老太太多的是,哪个不比这两人猴精?”
刘小兴轻松地笑笑,“他们要是真的骗子,算我倒霉吧!”
“我说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
刘小兴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神采,“老板娘,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打赌?”周敏摇了摇头,“我可没那么幼稚,爱信不信随便你。”
“怕了?”刘小兴追上一句。
周敏呵呵笑道:“别激我。”
刘小兴道:“那咱们来打个赌,我看你也怪辛苦的,晚班不是没人值吗?要是这对老人家真是骗子,我给你打一个月工,专上晚班,不要一分钱工钱,给点吃的就行,怎么样?”
“呦?”周敏惊呼一声,揶揄地道,“我看你真是傻到家了。”
“那你答不答应?”
“反正我又不亏本——”
两人正说着,满脸急切的阿毛进了店门,刘小兴看到他笑道:“正好,多个见证人。”
阿毛见周敏在和刘小兴说说笑笑,知道昨晚的事情过去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周敏招呼他说和刘小兴打赌的事情,阿毛诧异地看看刘小兴再看看周敏,他也期待周敏能赢,拍拍胸脯做了担保。
老汉步履蹒跚地出了房门,见到刘小兴似是见到亲人一般,急忙热切地说:“小伙子,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大爷你起来了,我刚才出去打听过,城区监狱是负责接待的办公室,特区的监狱搬走了,离这还有五十多里。”
老汉一听立刻急切地道:“那咱们现在就去吧!”
“大爷,我看平板车就放着这,你这腿脚也不方便,咱们租辆车去。”
不等老汉开口,刘小兴笑吟吟地看向周敏,周敏不解地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老板娘,要投入才能产出,想要我给你打工,这个车子得你来包吧?”
“你——”周敏咬咬牙说,“行!”
改革开放前的特区十分混乱,全国各地想入非非的试图从这里偷渡到香港,一些不满现实的香港人又想逃回大陆,有关部门索性在特区设立收容所,后来转换成了监狱。待改革开放伊始,特区的区域规划越来越紧凑,毕竟特区的面积不大,每一寸土地都要掂量,而监狱占地面积大,特区这座庙已经容不下了,便甩包袱般迁到了邻近的县。只是单位归口还没整合好,因为监狱不单单是行政单位,也是一个经济单位,每年产生的效益十分可观,对GDP的增长有着一定的贡献,所以特区市委撵走了庙留下老方丈,把监狱管理办公室留在了特区,故而才有新监狱旧监狱的说法。
面包车出了市区,周敏心说,你们还不开口?等到了地点再圆不上话或是找借口,我这趟车钱不就白糟蹋了?再看看刘小兴,正神采飞扬地和司机吹着牛,老头老太太则是满脸的急切。
老汉越急越是让周敏怀疑,不管谁家的儿子犯了错关进牢房,都是件丢脸的事,不可能逢人就说吧?这表情就好像儿子是去当兵而不是坐牢的,挺光荣的,这不是装出来的是什么?怀里还攥着半满的蛇皮袋,是不是收拾好家当准备跑了?
一个小时之后,面包车停在了监狱大门口,刘小兴扶着老汉下车,办好探访手续又回到车子边,因为监狱有规定,只允许直系亲属探望。
周敏傻眼了,下了车站在刘小兴身旁,喃喃地说:“不会是他们家在监狱里有亲戚吧?”
刘小兴没有露出获胜的喜悦,甩给司机一支烟自己又点上,吐出一口烟圈道:“他们不是骗子,你怎么还不相信?”
周敏诧异地道:“你就那么肯定。”
“大姐,你没看到大爷手里蛇皮袋装的东西,不过我估计你看了也不一定懂。”
“是什么?”
刘小兴苦笑道:“你们城里人哪知道农村人的艰辛,昨晚我看过,大爷背的是半口袋黄米饭团,说是他儿子最喜欢吃的。大爷家里穷,没有余粮,这些饭团还是邻居凑的。”
周敏瞬间恍然大悟,蓦地想起什么,跳脚怒道:“你既然知道还和我打赌,本来以为你是好人,原来也是个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