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基地。
这是一座位于塔里木盆地东侧的军事基地，一架划破天际而来的中型运输机稳稳停在跑道上，基地运输车架起扶梯靠近舱门，张司令领着韩建川上校守在跑道边静候。
一般情况来说，日常接待不需要少将军衔的张司令出面，但这次变相完成的任务让他无法向上级交代，报告打上去被训斥了一通，首都决定派人前来调查。
打舱门缓缓打开，露出一张中年人的冷峻面孔，张司令微微一怔，心道，怎么是他？
韩建川看出了张司令的表情变化，悄声问道：“司令员，这位调查组长是谁？”
张司令低声道：“四处副处长，何子靖。”
韩建川顿时眉头一紧，虽然他没有和何子靖接触过，但对其为人还是比较了解的。
这个何子靖是将门之后，爷爷是曾参加过黄麻暴动的老革命，老爹更是生在宝塔山下的革命正苗，近代史上都有他们家浓重的一笔。
隶属于总参谋部的四处是一个情报部门自不必多说，但年纪不到四十的何子靖能坐上副处长的位置，并非是凭借在隐蔽战线的殊死搏杀，也不是靠着运筹帷幄参谋出策，而是靠着家族的地位和关键时候的站队。
何子靖此人锋芒毕露持才傲物，一向目高于顶，在圈子里非常闻名。
而且他还有个最大的特性：睚眦必报。
何子靖带着四名助手下了飞机，张司令和韩建川迎了上去，张司令伸出大手说：“欢迎何处长前来指导工作啊！”
何子靖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看也不看身穿上校军装的韩建川，直接略过，“张司令太客气了，我们过来还需你的大力支持。任务执行人在哪里，带我们过去。”
语气冷淡直接，刻意与人保持距离，这就是何子靖的风格。
张司令摆个手势说：“你们坐后面一辆，我带路。”
“有劳。”
数辆吉普车快速驶入地下隧道，隧道两边灯火生辉，每隔一百米便有两名持枪哨兵。
心里打鼓的韩建川问道：“张司令，总参为什么不派参谋或者调查处，反而派四处的人来？”
张司令随手捋捋额头上的银发，叹息一声却没有直接开口，上头的意思他已经看出来了，是有人怀疑这次任务最终结果的真实性和目的性，他也十分头疼。
派出去五人，只回来两人，小分队的队长吴翔身负枪伤还在休养，只有银鹰大队的90654完好无损，但任务目标是苏军的黑匣子，谁知道他们带回来的却是美国人的，这就已经给行动打了折扣，再回去抢已无可能，美国人的大力神接到求援后，直接从中东飞到那里，带走了所有人。
这就是大国啊！世界两极中的一霸，根本不用和巴阿两国招呼，直接就飞了过去。
更让张司令烦神的是90654，这家伙回来之后一直闹着要休假，说是大队长给他的承诺，要不是看在这小子能打敢冲的份，又是甘茂良介绍来的人，张司令早就将他踹进禁闭室了。
张司令定住心神，缓缓地说：“等会视情况而定。”
韩建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事情到了这一步，只能见招拆招，张司令也是很想保住吴翔，毕竟是从老山下来的老侦察兵，一直都是他的爱将。
自从回来之后，吴翔躺在901基地的地下医院中，极少说话，整天阴着一张脸，似是要能吃人了，他从擦身而过的眼神中看到了不屑和鄙夷，只有刘小兴和韩建川时不时地过来看望他，宽慰他。
他很想对所有人说，入伍九年时间里所取得的战功和辉煌有哪些，部队首长对他的评价又有哪些，但想到三名离他而去的战友，心头就像是被扎进了三把利剑，让他痛苦不堪。
这次的任务，吴翔给自己的打分是零。
尽管韩建川一再解释情报出了纰漏，并没有说明敌人有武装直升机的存在，但吴翔还是给自己打了个零。
所有的战功，所有的辉煌，所有的评价，都随着那些奇怪的眼神烟飞云散。
吴翔坐在墙边，点起了一支红塔山，刚抽上一口，张司令和韩建川走了进来，“吴翔！”
“到！”
吴翔急忙丢掉香烟，挺胸立正。
张司令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沉声道：“首都派来了调查组，你跟我去配合调查，根据实际情况进行报告，任务过程实事求是，是什么就是什么！”
这次连韩建川也不觉得张司令有些啰嗦了，他对吴翔的状态也暗暗感到担忧，补充说：“是总参的人，你放宽心，有什么话都说清楚。”
“是！”
三个小时的时间，吴翔都在和四处的何子靖等人呆在一间屋子里，张司令忙去了，韩建川一直在附近的过道中坐立不安，香烟一支接着一支，手指头熏得枯黄。
吴翔的脾性，韩建川是深为了解的，这个汉子平日里的话不多，但荣誉感极强，在一次出国训练交流时因为不会说英语，无法使用国外装备被外国人耻笑，硬是用了半年的时间学了一嘴顺溜的英语，在部队里传为奇谈。但凡上级交代的任务，吴翔也一直都是能够执行的几近完美。
但这次的任务失败，关键在于敌人的火力布置超出了预料，原本从初级情报分析，美国派来的探索小分队只有些简单的轻武器，威力最大的也不过是些机枪，这架武装直升机的出现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巴铁兄弟肯定不会轻易放行，那就说明他们还有其他的通道。
武装直升机不是小猫小狗，塞在包里提着就走，零部件可以分批运输，那么大的机舱总不能也瞒天过海吧！那——
想到了一些其他的可能性，韩建川顿觉脊背上传来丝丝凉气，直到烟头烫到了手指产生痛感，这才急忙甩掉烟蒂，拧拧手指头，叹息了一声。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吴翔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出来，脑袋坑着，似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后面传来何子靖的声音：“回去考虑清楚！”
韩建川迎上去问道：“吴翔，怎么样？”
吴翔摇摇头，漫步向病房走去，韩建川这才发现在他手中多了个紫绒布盒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那是军功章！看来上级已经肯定了这次任务，但为何吴翔还是闷闷不乐？
何子靖的一名助手走出来对韩建川说：“韩主任，请把另外一名任务执行人叫来。”
“好，请稍等！”
韩建川急匆匆赶到刘小兴的住地，刘小兴正歪坐在床上翻看一本外文军事杂志，他站在门前叫道：“90654！”
刘小兴噌地从床上弹起来，挺胸应道：“有！”
“过来。”
“唔？”
刘小兴见韩建川皱了一个多星期的眉头开始向上撇开，笑嘻嘻地凑上前问道：“韩主任，是不是任务结束了？我可以休假了吧？”
韩建川翻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小子就知道休假休假，想老婆了？”
憋了这么长时间，难得开一次玩笑，刘小兴苦着脸说：“你们都是拖家带口的，就可怜可怜咱们这些光枪兵吧！”
“少扯淡！”
韩建川笑骂道：“首都派人过来了解任务执行过程，你过去配合调查。”
“张司令不是已经打报告上去了吗？”
“稍微有些变化，不过这是例行公事，你们银鹰每次执行完任务不是也要进行政治审核吗？和那个道理差不多，态度要端正，说话要诚恳，对你将来有好处。”
刘小兴撇撇嘴，心道，好个毛，老子等的就是转业，给你们坑进来难道还要赖着一辈子？嘴上说：“明白！”
韩建川带着刘小兴来到房间门口，在刘小兴进门时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转身去找吴翔。
病房里烟雾缭绕，输液的玻璃瓶被摔碎在地上，小护－士含着眼泪一声不吭埋头清理，韩建川诧异地问吴翔道：“吴翔，怎么了？”
吴翔扔掉烟头，拉过被子蒙住脑袋说：“让我休息会。”
声音里带着沮丧，韩建川心道可能是何子靖说了些重话，暗暗骂道：“这帮鳖孙！”吩咐小护－士几句离开。
刘小兴进了房间，里面五个人，一张大方桌，中间一名中年人在埋头看资料，另外两边的两人准备着笔录，均是面无表情，仿若视刘小兴如无物。站立在旁的年轻人带上房门，介绍道：“这位是总参四处的何处长，你坐这里。”
过了一阵，何子靖抬起头来，刘小兴这才看清楚这家伙的面孔，圆乎乎的脸盘，一双小眼前挎着副很有教授气息的黑框眼镜，理着一丝不苟的四分头，表情中的微笑有些邪气，不禁让刘小兴想起了葛清辉，这两人的气质是何等的相似。
“姓名！”
次奥，刘小兴最恨这些官僚做派的家伙，但嘴上不得不答道：“刘小兴。”
“出生日期，年龄。”
“1968年5月11日，20岁。”
“籍贯。”
“苏北骆马县。”
“入伍时间。”
“1987年6月20日。”
“部队所属。”
“西北军区银鹰大队第一中队。”
……
一堆没营养的废话来回问答耽搁了十来分钟，何子靖自认为已经将刘小兴的耐性耗得差不多了，突然问道：“你和甘政委是什么关系？”
刘小兴怔了下，没有明白这家伙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皱眉答道：“没有任何关系。”
何子靖微微一笑说：“你不说也无所谓，我和甘政委还是有一定渊源的，这次到901是为了境外任务而来，你先把任务过程叙述一遍。”
刘小兴简单将任务过程叙述一遍，何子靖插嘴问道：“吴翔为何要自杀？”
“当时已经没有逃生的可能，特种兵没有被俘的传统。”
刘小兴在回答时目色清明，让何子靖更认定他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暗自冷笑一声说：“问题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当时已经牺牲了三个同志，吴翔有不可推卸的指挥责任。”
刘小兴的脸色一变，当时的情形吴翔并没有犯错，除去自己手持狙击步枪能够布置的远一些，其他人用的都是AK47，吴翔的扇形布阵是布控整体火力的最佳方法。他随口争辩道：“我认为吴翔的指挥方法并没有问题——”
话还没说完，一名书记员用钢笔敲敲桌子，面无表情地说：“注意和首长交谈的态度！”
度你妈！
刘小兴咬咬牙，努力克制住内心想要给这个僵尸脸轰上一拳的冲动。
何子靖摆摆手，仍是轻松地说：“照你所说，你潜伏到营地中解救他的时候，他还是不想走，那他的动机是什么？”
“这一点不用怀疑，作为特种兵，任何时候都将祖国的荣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珍贵，吴翔的目的是为了再次夺回苏联人的直升机飞行记录仪。”
“那他说出了这个目的没有？”
刘小兴顿了顿，眼神乜视对面三人，僵尸脸顿时变了颜色，正要出口训斥被何子靖眼神止住，何子靖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上一口，不经意地说：“你必须实话实说，这里面的问题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看似清淡，却堵住刘小兴的胸口有些发闷，决然道：“他说了。”
砰——
僵尸脸拍案而起，“根据吴翔的交代，他根本没有说出来！”
刘小兴冷哼一声说：“他受了重伤，又被美国人刑讯逼供，神志不清，记不清当时的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们只讲证据，不讲情面！”
僵尸脸步步紧逼，何子靖则在一旁默不吭声，注视着刘小兴的表情，心里暗暗打起了小算盘。
刘小兴将脑袋前伸，看见僵尸脸扭曲的面孔，厉声道：“那我问你，为什么给我们的情报中没有敌人的武装直升机？你们这些首都的大爷眼睛都瞎了吗？情报部门天天都在干吗？国家养你们又干吗？”
“你——”
僵尸脸顿时气结，咬牙切齿地说：“任务失败，必须有人负责！”
“哦，这才是你们的真实目的啊！”
刘小兴恍然大悟地说：“那就对不起了，我只是执行小组的成员，只负责执行上级安排的任务，上级怎么指挥我就怎么去做，能交代的我都交代了，要是叫我往战友头上扣屎盆子——”手指戳戳自己的心口，“老子扣不起！”
“哼！”
僵尸脸冷哼一声，何子靖笑道：“我们只是深入了解任务的真实性和目的性，不会冤枉一个好同志，当然，也不会纵容任何错误。”
刘小兴不耐烦地说：“别给我扯这些绵里藏针的废话，有什么问的赶紧问，答完了我回去睡觉！”
又过了十几分钟，刘小兴愤愤地出了房间，僵尸脸对何子靖说：“处长，您看如何处理？”
何子靖冷笑一声：“猴子再狂，能逃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这个刘小兴暂时先放一放，明天早上突击审查吴翔。”
僵尸脸说：“明白！”他知道，何子靖可不是什么善人菩萨，只是顾忌刘小兴和甘茂良的关系罢了……
刘小兴匆匆走进病房，想要和吴翔沟通一下，病房内的烟雾散去大半，901基地的排风系统非常完善。吴翔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目光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刘小兴皱皱眉头，坐到床上说：“老吴，怎么样了？”
“你来了！”吴翔欠着身子靠在枕头上，想拿过床头柜上的香烟，却都是空盒子。
刘小兴善意地劝道：“老吴你还在养伤，别抽了，这次任务——”
吴翔打断他的话头说：“我明白，小刘，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好，你说。”
吴翔拿过枕边的紫绒布军功章盒子，大手微微颤抖，眼圈中闪过丝丝迷雾，旋即镇定地说：“我还在养伤，行动不便，你帮我把这个寄给我老家。”
“这是你应得的，我一定帮你寄回去。”
吴翔又将自家的地址说了遍，两人闲聊到夜里九点多，直到小护－士连连催促，刘小兴这才离开。
当刘小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吴翔默默地坑下头，大手支撑着脑门，脸上说不出的痛苦。盒子里的军功章他没敢打开去看，他觉得太烫手。
过了一阵，对边上收拾被褥的小护－士说：“同志，给我打点滴吧！”
小护－士诧异地说：“马上十点了，你还挂？”
吴翔重重地点点头，小护－士抿抿嘴看他一眼，出门把他的药水取过来，点滴就绪之后，吴翔说：“你去休息吧，我等会好了叫你。”
小护－士掖掖被子说：“那好，记得一定要按铃啊，哦，没事，我们也会查房。”
“我知道了，你去吧！”
小护－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摇摇头走进护－士办公室休息。
901基地病房有限，只能进行简单抢救和手术，遇到重伤员，还需要转到后方治疗，平日里都是些无碍的轻伤，所以深夜的时候只有两人在值班。
“当、当当——”
墙壁上的挂钟惊动了翻看图书的小护－士，每个整点都要巡视一次，这时她才想起吴翔没有按铃叫她，难道睡着了？不应该啊，这些特种兵每天都精神着呢！
当小护－士端着不锈钢盘推开病房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不锈钢盘滑落下来，哐啷啷一阵脆响，医疗器械洒了一地。
吴翔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却渐渐在消逝生命的色彩。右手伸出床架，手腕处不断滴下鲜血，在地上形成一朵硕大的血花。
鲜红刺眼的血花，在日光灯下现出妖艳的光彩，如同紫绒盒中的那枚军功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