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黄胜,顾祥邀我去书铺中买书。书铺隔壁有个算命店,牌上写着:要知命好丑,只问张铁口。我见写着张铁口,想他必定会直言,于是买了书,就叫那算命先生给我算了一下。那先生问了我八字,将五行生客之数,五星虚实之理推算了一回。说道:公子若不见怪,我才敢直言。我就叫他尽管直说。黄胜和顾祥也在一旁,害怕那先生说出什么话来冲撞了我,于是叫他不要轻谈,只算我将来仕途如何。那先生于是算了一会,就说开了,他说我二十二岁交运不好,官煞重重,为祸不小。不但破家,亦防伤命。只怕一丈宽的水,双脚跳不过去。黄胜一听先生这么说就骂起来了,说他放屁。顾祥也要打那算命先生。我拦住了他们,说算命那有真算得准的,就当是玩玩罢了。我对他们说。他们二人仍旧骂那先生,被我死命拦了回来。我当时不怪那先生,是因为我知道功名对于我来说唾手可得,所以我想那先生说的不准。谁知还真应了那先生的话,我榜上无名。转眼到了二十二岁,我爹的一个门生又参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是我爹指使,于是新仇旧恨加在了一起,密唆朝中心腹,说我爹为官时贪污了白银两万两,我爹本是个清官,听了这消息,气出了病,没多久就去世了。我爹死后,朝廷中立即来了人,逼我交出两万两赃银。我只得变卖了家里的东西,携着娘子寄居在了小舅子家里。只是才一个月有余,我那娘子就去世了。黄胜开始给我脸色看了,说是我连累了他妹妹,逼我出去。我知道已经呆不下去了,于是向他要寄在他家的东西,可他就是不给,把我赶了出来。连失了两位亲人,我已经被弄得衣衫褴褛,口食不周,当初父亲在的时候,也曾周济过很多人,可现在自己遭困,却无人出来救济我了。我只有将父亲坟地里的几棵树砍了变卖点钱。可砍了第一棵,发现中间已被蛀虫蛀空了,不值钱了。再倒一棵,还是如此。我知道这是我的命,也就不再砍了。那两棵树也只能当柴烧了。烧了两日便烧完了。身边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家仆,我只好把他卖给了别人,得了五两银子。可那小厮过去后,天天晚上尿床,那家人把他送了回来。我只好退了二两银子。那小厮第二天晚上就不尿床了,看来是我不该得那二两银子。
给我爹,娘子守完孝后,我已贫困之极,无门可告。想起在浙江杭州有个表叔,湖州德清县知县也是我父亲门生,于是决定去投奔他们,两人当中,总会碰上一个的。于是变卖了家中最后几件物什当作路费,洗了旧衣裳,收拾做了个包裹,直至杭州。谁知我那表叔十日前已经去世了。我又去投奔那个知县,谁知他因为钱粮的事情,与上司闹个不休,嚷着要告老回乡,关了门,也没个人给我通个信。
这两处没有一处可以投奔的,我想着南京衙门也有几个认识的,于是又乘船到了京口,正要渡江,怎奈连刮大西风,木船寸步难行,只得步行而去。我由通济门入城,到饭店中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到了部科等衙门打听,往年那些相识的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转的转了,死的死了,病的病了,一无所遇。我乘兴而来,却只能扫兴而去。半年已过,盘缠已用尽。只能投斋到了报恩寺,遇见了以前一个乡里相识的,问了他有关乡里的事,才知先生以为我避考,已除去了我进京会试的资格。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我长叹了几声,想着以后无颜再回家了。只想找个馆地,教教书算了。谁知世人眼浅,不识高低,见我落魄成这个样子,以为我是放荡子弟,无人相信我,没人请我。又过了几时,和尚们也开始嫌我了,言语稍一不逊,他们就会怪责于我。后来有个运粮的赵指挥,要请个门馆先生同往京城,一来可以陪着说说话,二来可以代笔。他与寺里主持商议,那主持巴不得我快点走,满口答应了。我别无去处,想着来一趟京城也好,于是答应了。谁知刚与他行了一日,第二****上了岸来,河口却发出一声大响,犹如天崩地裂一般,原来是黄河决口了。赵指挥的船被打了个七零八落,不知去向,只见河水滔滔,一望无际。
我举目无依,仰天长嚎,想着真是天要绝我,不如死了算了。可正要投到水里去,却被一位老者赶来救了。他问明了我的来历,也甚是怜悯,安慰了我几句。说我将来定会发迹,为何要寻死?然后他说他身上有几俩银子,可借我一用。我心下欢喜,谁知他往怀中一摸,立即变了脸色,原来他的袖底有一个小口,银子早已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老者叹了几口气,说他也无能为力了。后来带我去了城里,像一熟人借了五钱银子给我。我知道他尽了力,一再感谢了他。可这五钱银子又能坚持多久?我思量了一下,决定买些纸笔,一路卖字。我的字一直受人称赞的,只是运气如此,不能得到别人的赏识,无人肯买,只有一些客栈买了去糊墙的,换不了几个钱。我只能有一顿没一顿的,半饥半饱地来到了北京城。一打听,居然发现有两个年伯在京城做了官,一个是兵部尤侍郎,一个是左卿曹光禄。我于是立即前往拜会他们,先是去了曹公一家。谁知那曹公见我衣衫不整,心下不悦,又知道我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给了几俩银子把我打发了,我只好再去见尤侍郎,没想到他也没什么意思,写了一封信给在边上的陆总兵处。谁知陆总兵战事不利,被压来京城问罪,连尤侍郎都罢官去了。后来我好不容易进了刘千户的家里,教他八岁的儿子读书认字。谁知刚教了三个月,刘千户的儿子就生出了痘来,下药无效,十二日后便死了。刘千户就这么一个儿子,痛心不已,有刻薄小人往他那里说了我一通,说我是个祸星,所到之处,必有灾难。赵指挥请了我就坏了船,尤侍郎推荐了我就丢了官,他说我是个不吉利的秀才,不该与我亲近的。刘千户听了他的话,立即把我赶了出来。从此,我的名字就在京城里传开了。他们给我取了个绰号,叫我钝秀才。逢人见了我就像躲瘟神一样,我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恨。浙中有个吴监生,不相信有此事,于是约了我去他家中,想招待我一下,谁知板凳还没坐暖,下人就来报说他父亲快不行了。他踉跄而去,把我推荐给了他的同乡吕鸿中,谁知到他家吃第一餐饭,他家厨房就着了火,家仆都吓得匆忙逃跑了。从此,我哪家也不敢去了。仍旧卖字,寄居在祖师庙,关圣庙,五显庙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