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阳光灿烂,今日万里无云。
湛蓝的天空涤净了金色的阳光,无比澄澈的阳光照亮了古老帝国都城的每一条街巷,也铺满了那吹吹打打的蜿蜒喧嚣,十里红妆。
天定四年六月初六这一天,大周都城的街头巷尾,看上去比往常宁静不少,大家也顾不上做生意,也顾不上做家务,也顾不上嗑瓜子,全都争先恐后地追着那一路锦绣喧嚣,生怕迟了看不到热闹。
“这是谁家的小姐?排场这么大……”
水绿绵绸单衣的大妈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鬓边簪了朵紫薇花的姑娘。
“说是威远侯家的钧阳县主要嫁人了。”
那姑娘凑近了说,语气神神秘秘透着小心。
“什么?”另一边拄着根拐杖的老头立刻凑了过来,干瘦的手指拈着花白的胡须,“就是那位花小姐?她也嫁出去了?老汉我还以为见不到这位花小姐嫁人了呢……”
一边说,还一边激动地用手中的拐杖杵着地,幸亏那老汉细胳膊细腿儿的,不然就凭他那个激动的样子,这京城铺地的百年青条石都要让他戳出洞来。
“阿弥陀佛……祖上积德啊……”老头身边的白发老太太赶紧双手合十颤巍巍谢起了佛祖,“想当年花老将军率军千里勤王,驱除鞑虏,救黎民百姓于水火……真是祖上积德啊,花家小姐终于嫁出去了……”
这大字不识一筐的老太太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文绉绉的话并没有引来众人惊奇的注视,而是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真是祖上积德啊。
大恒的百姓没有不知道五十年前花老将军的英雄故事,茶楼里说书的先生换了一拨又一拨,这个故事却一直得到老百姓的青睐,老太太年纪这么大,肯定把这个故事听了不下八百遍,说出这些话大家习以为常。
众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个地方——祖上积德,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祖上积德,花小姐才嫁的出去。
“我听说早先建安侯沈家想要和花家结亲,沈夫人带着沈公子去拜访花将军,那沈公子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位花小姐,竟然被年仅九岁的花小姐一脚从厅堂踹到了院子里,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都看到了,于是整个大恒都知道了。”蓝色直裰的书生晃着折扇说,仿佛在叹息八卦力量的可怕。
“我听说又过了几年,袁将军的夫人去花家相看,结果在院子里看见花小姐用菜刀当飞刀似的砍老鼠,直接吓晕过去,等逃回家里就病倒了,半个月没起来床啊。”买绣帕的少妇捂着心口,颤巍巍道。
“我还听说,花小姐曾在街头行侠仗义,把那个恶霸……”下巴上贴着一块膏药的混混男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众人齐声叹了口气,叹息声湮灭在唢呐的欢笑声中,如雨水落在手帕上晕湿了圆形的一小片。
这些故事都被大恒百姓口耳相传,津津乐道,说起止小儿夜啼,那花老将军都要靠边站了,被逼无奈的母亲们只要说一句“再哭就把你送给花八筒!”多么顽劣的孩子都会立刻乖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花家八小姐钧阳县主给大恒的无数家庭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却是任何一个家庭都不愿接受花小姐嫁进来。
“哎,”脸上长了几颗麻子头上戴着红花的大婶也凑了过来,“你们说,这花八筒嫁出去了是不假,这夫家是谁啊?”
花家小姐出身显赫,甫一出生就得封钧阳县主,在家中是老幺,排行第八,人称花八筒。
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呢?这还要从花家的老祖宗花老将军说起。
花老将军救国有功,和皇上的关系自然不一般,二人都功成名就很多年之后,皇上把国事交给太子处理,花老将军的儿子则接替自家老子在边关镇守。
两个清闲的老头百无聊赖,也不想下棋,索性就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给孙子们取名字。
花老将军的儿媳妇乃是当朝公主,也就是坐在他对面的那老头的宝贝女儿,当时刚好怀了身孕,皇帝开心地不得了,大笔一挥取了个他自以为很是别致的名字——盼同。
期盼大同。
皇帝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才华横溢了,拍了拍花老将军的肩膀说,等你再添了孙子,朕再赐名。
可惜这老皇帝年纪大了,身体不太争气,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这又与花家小姐的外号有什么关系呢?
这还得再牵扯出两个人,其一就是这花八小姐的亲娘,老皇帝的宝贝女儿,今上的亲爱大姐,柔佳长公主。
公主的肚子太争气了,一口气给花将军生了七个儿子。个个高大威武,在军中担任要职。
这花将军就是这第二个该怪罪的人,因为他太过怕麻烦,索性就给二儿子取名二同,三儿子叫三同,以此类推,直到七同。
听起来和国粹麻将牌里的二筒,三筒,四五六七筒很像。
于是,前朝有忠烈七子,大恒有花家七筒,怎么说呢,好吧,这充分体现了广大老百姓的爱戴和花将军的亲民。
花家八小姐有个闺名叫盼盼,就是好不容易盼到了女儿的意思,而女子闺名是不方便外传的,百姓们议论花家事时,就按照顺序给花家小姐娶了个别名,叫花八筒。
好吧,扯得有些远。
只听那戴红花的大婶继续道,“这花八筒嫁出去了是祖上积德,那娶她的夫家岂不是……”
众人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看,那白头发老太就有些嫌恶地瞥了那大婶一眼,想当年乱臣贼子窃国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要不是人家花老将军,你这小妮子还不知道生不生得出来。
心里又按耐不住好奇,侧着耳朵听大伙议论。
“我听说,花八筒的夫婿就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侄儿。”说话的是个粗布短褐,长相白净的年轻蘖匠,他说话的时候,头上还顶着一个编好的竹椅,恐怕是正要去送货,被这热闹的事情堵在了这街上。
“皇后的侄儿?”水绿绵绸单衣的大妈抽了口凉气,“那不就是寿安公世子?”
“寿安公世子!”簪紫薇花的大姑娘惊呼出声,立刻用手捂住了嘴,抬眼瞥了一眼那白净的蘖匠,双颊一红。
众人又安静下来,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一致在心里打翻了刚才的结论。
这寿安公世子绝对不是走了背运,而是交上好运啊,他能娶到老婆,那绝对、绝对也是祖上积德啊……
京城的百姓谁不知道,这位寿安公世子是个最能闹腾的,吃喝嫖赌样样在行,还没说亲,家里已经有了四五房小妾,通房无数。
三天两头地打架惹事儿,差事也不好好干。
这京城里的人家,但凡活得下去,都不愿意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他。
“花小姐,你要保重啊……”花轿已经从他们面前过去了,老头佝偻着背朝着远处满是大红缨络流苏的八抬大轿挥了挥手,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蘖匠顶着竹椅,像簪着紫薇花的姑娘眨了眨眼,转身该干嘛干嘛去了。
簪着紫薇花的姑娘笑着将手里的手帕往他身上一丢,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中。
送嫁的队伍渐渐远去,人群在红艳艳的长龙尾部收拢,大家都往街巷的尽头张望着,表情各不相同,有的艳羡,有的同情,有的目光闪烁不定。
相同的是,所有人都期待着,欣慰着,以后吃饭的时候,喝酒的时候,嗑瓜子的时候,买东西的时候,可不愁没有八卦可聊了啊,真好啊。
晴空如洗,湛蓝一片映着地面上重叠的屋宇,幢幢人影晃动不停,只能越过人群头顶上看见那一抹喜庆的大红,颠儿颠儿地湮灭在茫茫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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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只有晃动的盖头,大红色的一片,盖头边缘还是大红色的流苏,随着轿子的晃动时不时打在下巴上,惹得盼盼心里一阵烦躁,直想砍人。
花盼盼抿紧了嘴唇,握着御赐宝刀的手指收紧,直到指尖都掐得有些红。
哼,死老头。
花盼盼又在心里把自家老爹腹诽了无数遍。
不对,是两个死老头!
花盼盼把皇帝那个死老头也加了上去。
然后无比委屈地回想起了自己这几天的悲惨经历。
她本来高高兴兴地跟着自家老爹到久违的京城来见识见识,早年离开的时候还小,并没出过府门,听说这里有大周最好的铁匠铺子,听说皇宫里的侍卫们穿的是大周最漂亮的铠甲。
羽林侍卫们身上的明光甲的确漂亮,皇帝死老头还在宫宴的时候当着许多死老头的面送给她一柄镶满宝石的短刀。
而当她看见皇帝那死老头意味深长的笑容时,觉得大事不妙了,这哪是皇帝,明明比草原上的豺狼还奸诈。
这个比豺狼还奸诈的死老头一纸诏书就把她许给了个素不相识的人,哼,默默无闻也就罢了,偏偏这周裴隽何许人也,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啊。
他娘的,姑奶奶不嫁,姑奶奶还有那么多神奇的武器没见过,那么多漂亮的铠甲没穿过呢!
于是,她就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骑上她的朝霞一路逃回了杭州。
哼,笑话,让我嫁我就嫁?我回去找我娘去,皇帝你小子再厉害,小时候不还是被我娘吊起来打。
结果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披头散发、连滚带爬地抓着她家娘亲的裙角诉完委屈,却只得到娘亲淡淡一句,这是皇命,孩子,你就认命吧。
什么?
让我认命?
做梦!
正待她再次收拾好小包袱牵着朝霞打算翘家的时候,后脑勺不知道被哪个混蛋打了一闷棍,等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马车里,马车已经快到金陵了。
负责送嫁的五哥无视她如雷的咆哮和冲天的怒火,陪着笑脸道,“八筒你还是消停点吧,大同前线还忙着,我这是抽空才回来一趟,把你送回京城就要立刻赶去前线。”
“什么!老头干嘛偏偏派你来?”
五哥白了她一眼,凉凉地道,“还不是因为只有我打得过你?想逃跑,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哼,这叫什么话,有哥哥这么说话的吗?臭五筒。
轿子剧烈晃悠了一下,终于停了下来,鞭炮的声响离她很近,寿安公府,这就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