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如玉第二天醒来，又开始思考着这几年的遭遇。
九月的天，是明媚而炎热的。上海这座城市，外表是开放的，内在却是相当保守，就像这季节的变迁，总要历经挣扎才能从冬到春，从夏到秋。
“和公司的领导吃晚饭，谈一下课题进度？”
“什么？只有自己！”
虽然这个合作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很大改变，让自己重新在生活中看到希望，除了陈千，别的人自己并不认识。自己又不善应酬，尤其是商业应酬。可毕竟自己是课题牵头人，而且人家公司本来就低调，只好硬着头皮赴约。
红砖青瓦，白窗古灯。散落在高大商业楼宇间、梧桐树下的老式的花园洋房，像一个不甘老去的绝代佳人，虽然垂暮，却依然浓妆艳抹，想要留住些什么，却越发令人心酸。
木楼梯在她的高跟鞋下呻吟着，发出痛苦的吱嘎、吱嘎的声音。
当她推开这家有名的私房菜的门时，才赫然发现，里面只有一人，是王轶！
她本能的夺路而逃，但理智告诉她，不可以这样，虽然一切难以接受，可如今已是骑虎之势，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当弄清自己要见的人确实是王轶时，她还是坐了下来。
天哪，予何生物科技公司是阳光国际风险投资公司的全资子公司，王轶才是该公司的实际控股人，董事长。自己怎么这么笨，王轶怎么可能放过自己？
王轶为她沏好茶，却都不说话。
她的心思早已千回百转，难道一切都是他的安排？老天，我还以为我的努力终于得到你的垂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屋里十分安静，只有偶尔服务生的开门上菜声，还有那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直到菜已经上齐。
她厌恶这种状态，被操控又浑然不知，但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少女，已会全面的考虑一件事情。仍然感激这个课题确实给自己带来了希望。
“谢谢你给了我这个课题”。
他淡然道，“是你自己争取到的，我也没料到最终你会是课题牵头人。”
“我丈夫的课题成果也是你们公司接手的吗？”
“你还是猜到了。”
“谢谢你这么帮我。”
“我只是个商人，唯利是图。希望这些合作能双赢。”
他答得漫不经心，她却不想深究背后的真相。
两人都默默地吃着菜，都不看彼此，屋子里的气氛很压抑。
虽然两人都吃得很文雅，可咀嚼仍然是屋子里唯一的声源。最终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进食，空气寂静得僵硬。
“他对你好吗？”
这句敏感的话毫无征兆的从他口中嘣出，不知为何她突觉鼻子一酸。躲过他那双黝黑的眼，黯然道：“挺好！”
“十七年了，时间真快！”他叹息道。
十七年前，那时她才十八岁。在丢人的高中补习班，她遇见了他，好遥远的记忆，一切恍若隔世。她不想接话，对于过去，对于他俩一起经历的过去，她只想忘却。
“那时，你的梦想就是考上大学，那大学的影子在你眼中熠熠生辉！”
他的语速很慢，好像一直在斟酌每一个措辞。
她一直沉默，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以前我一直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直到遇到你。”
这话她相信，他以前是一个顽劣的坏男孩，整天和班上的混混在一起。
“还记得当年，你一直留着学生头，是个听话的乖学生。总是红扑扑的脸，一脸的笑容，又纯净又灿烂。”
西装笔挺，俨然一副冷硬形象的他，嘴里却吐着这样的话，她有点想发笑，可终究没笑出来。
“你知道吗？我至今还记得当年黄强扔鸡蛋的事情。”
黄强的影子一下子在她脑海中浮现，黄强站在位于操场边的宿舍里，流着泪将他爸爸从牙缝中省出的鸡蛋往窗外扔，边扔边道，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明明知道我考不上大学的。
当年那物质匮乏的心酸岁月，大家都为那高考的独木桥失魂落魄。
“你知道吗？我去年遇见黄强，他已是个大老板了。”
黄强也终于从心酸中走出，走过当年幼稚，那份淳朴、天真与无奈，多年后，仍然让她忍不住轻轻一笑。
“你今天的气色，比老校长来那日好多了。你笑起来还是那么明媚！”
他说着，笑看着她。他俩的眼神猛然相碰，他的眼睛依然充满狼性，那眼中闪动着自己的影子，她的心却直往下沉。
“当年我一直的梦，是让你能永远笑得明媚而无忧无虑。”
“当年你真傻！”她嘲笑道。
“现在也差不多”
“不至于吧！十七年了，你还没长进！”她大笑着打破了尴尬。王轶的话，让她想起了年少时所读的琼瑶小说，身为董事长的他说出这样的话，如果是小女生的话，早就感天动地了。可惜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自己。正如分手时，他曾经的那句刺人的话，别人说，我的功夫连鬼都能追上，却追不上你。
在彼此都将走向不惑的岁月里，谈论着这样的话题，显得和年龄十分不相称的荒谬。对荒谬，她嘴角的笑容，有着几分讽刺的味道。
不惑是什么？就是早已认定生命中想要的，并不顾一切去实现的年龄，此时此刻，别人想要左右自己的想法，已是不可能。
不惑是什么？就是人生早已定型，走在惯性的路上，无论是好的还是坏，已不容改变。
不惑是什么？就是早已从迷茫到幡然醒悟，对于所谓的水中月镜中花，早已洞悉。绝不会为一个海市蜃楼而放弃眼前的哪怕是一朵小花。
不惑是什么？不是化蝶，而是作茧，将自己严实包裹，风雨不透。
“仿佛时间从未流逝，我还真这么傻！你信吗？”他半真半假地道。
“当年你有这样的想法可以认为你天真，现在还这样说，似乎居心叵测！”叶如玉笑得不可一世，又深含残忍。
他猛然醒悟自己的失言，话也在此打住，她从来就不吃这套，他该是记得。
他的尊严和骄傲显然被她的话扫荡，空气再次变得凝重。
屋里越来越热，令人烦躁不安。空调似乎失去了应有的作用，紧闭的门窗让空气无法自由流通。王轶打开了窗，外面的热浪一下子扑入，越发令人窒息。
两人都低头默默地吃着菜，这辈子自己最发达的感官便是味蕾了，这家菜确实很特别。红烧肉做得如此醇香却毫不油腻，看来还真有些水平。只是这么粗俗的菜，也许只有他会点。看着他大口咀嚼，才猛然想起他以前从不吃肥肉，而红烧肉是自己当年的至爱。以前他总嘲笑自己的俗气，而自己总以他不懂人世真性情反驳。
她不由一愣。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对了，还是讲讲课题的进展吧！”
本来她还以为这不过是他要见她的理由，谁知他却听得十分投入，还不时的提着问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临别，他道：“看来他们说得不错，这个课题值得投资。”
其实，从选择坐下来的那一刻，她就打定主意看他表演，现在他的言语中完全一副在商言商的架势，反倒令她刮目相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