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的天暗得很快,街头纷纷亮起瓦斯灯。随着夜晚的开始,绅士淑女们的聚会也拉开帷幕,豪宅、俱乐部和歌剧院等地处处可见私家马车出入,与这灯火辉煌、到处流光溢彩的繁荣相比,平民区显得黯淡许多,只有花街、酒馆及少数店铺仍亮着微弱的光。
“少爷,小心前面有阶梯哦!”
“啰嗦!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如此宣称的尼亚在转身时却没注意到路上的低坎,伸出的一脚踩空,整个人就这样直直摔到地面上。
他还来不及在心底喊出“糟糕”,菲雅就已经将他扶了起来。
“真是的,都说让你小心了!”她仔细拍掉尼亚身上的灰尘,检查他摔到的膝盖,问:“有擦伤吗?要不要我背你回旅馆?”
尼亚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在心里不断诅咒着害他丢脸的那道路坎。
见他不说话,菲雅以为他真是被摔痛了,二话不说立即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把他抱起来。
尼亚哇地一下大叫出声。他长这么大,除了婴幼儿时期的保姆外,还从来没被女人抱过咧!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你在说什么啊,少爷不是受伤了吗?”
“喂、放手,我自己能走!”
“不行——”
被菲雅紧紧抱在怀里、正以半趴的姿势趴在她肩头的尼亚,不知是尴尬害羞还是丢脸,脸色红得极为不自然。
可恶,被完全当成小孩子了!
“你这家伙!”心生别扭的他猛地推开菲雅,借机从她身上跳下来后,指着她喊道,“可恶的佣人,只不过区区一个佣人而已,你——”
“别胡闹了,现在还是赶快回旅馆吧。”菲雅刻意板起脸孔,十分认真地劝道。
“不用你管!”紧接着,尼亚飞快跑进眼角刚刚瞄到的一家酒馆里。
酒馆跟俱乐部一样,都是让客人休息并提供酒和餐点这类服务的场所,但两者之间有着实质上的差别。酒馆是任何平民都可以进去喝酒的地方,而俱乐部则是仅限男性会员才能进入的绅士们的社交场地。
菲雅无可奈何只得跟着踏进酒馆。尼亚正坐在吧台前,向老板要啤酒,但老板一脸为难,迟迟没有装酒给他。她环视了馆内一圈,发现只有在角落里坐了几个人,正用报纸掩饰着交头接耳。酒馆向来就不是只卖酒的地方,有些人会在这里介绍工作机会,也有些人会选在酒馆里交换情报,算是平民进行交际的社交中心。这些人八成也是情报贩子之类的……菲雅努力将注意力从那几个人身上移开,以免节外生枝惹出麻烦。
酒馆老板的态度让尼亚十分火大,他气愤地把钱“啪”地扔柜台上,怒吼道:“我说了给我拿一杯酒来,没听到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果然不是假的。老板一见到钞票两眼立马睁得大大的,手忙脚乱地收起,速度快得连菲雅都没能及时取回。
“好的,您要什么酒我都给您。”这么说着的同时,老板已经从身后的酒桶里装了一大杯满满的啤酒,放在吧台上移至尼亚面前。
知道菲雅就在自己身后,尼亚急忙抱住酒杯,生怕她会抢走似的,“你等着瞧吧,我一定会把酒喝光,让你再也不敢拿我当小孩子看待!”
看来他是认为会喝酒的就等于男人呢……
初次尝试的紧张从他脸上显现出来,但他的目光却意外地坚定。菲雅耸耸肩膀,果断放弃想要阻止他的念头,站在一旁看小小的少爷喝起第一口酒。
酒刚入喉,尼亚便难受得猛咳起来,忽的一股热气蹭地涌遍全身,让他感到闷热无比。
“少爷,没事吧?”
“啰嗦!”别开脸不去看菲雅担忧的目光,尼亚继续将剩下的啤酒灌到肚子里。一口一口,虽然难喝得要死,但他最终还是将满满的一大杯啤酒全部喝光。望着空空的酒杯,他纯真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既骄傲又自豪般的得意笑容,仿佛那个酒杯就是他的战利品一样。
“你……看吧!我喝……喝……完……”身子就像刚泡完热水澡般冒着热气,尼亚的头脑昏昏沉沉,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菲雅苦笑着摇摇头,轻轻背起尼亚走出这间酒馆。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酒馆老板才得意地朝坐在角落里的男人们使了个眼色。男人们了然地点头,事实上,从尼亚进门的那一刻起,他们的注意力就全盘放在他身上。
“又有生意上门了!”老板如此说的同时,伙伴们低声举杯欢呼。
夜晚的温度比起白天要低上许多,尼亚此刻却觉得冷风吹在脸颊上特别舒服,凉凉的也让他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发现自己正趴在某个人的背上,他仿佛眷恋般重新闭上眼睛,眼角也微微湿润。
感觉到背后的些许动静,菲雅侧过头问:“醒了吗?”
声音轻轻的、淡淡的、柔柔的,脑袋晕乎乎的尼亚根本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但却很想再继续听下去。
想听她再多说一点……
“妈、妈妈……”梦语般的低喃,这是尼亚最诚实的呼喊。
菲雅从阿格丝那里听说过:大少爷和二少爷的母亲与三少爷、四少爷和小少爷的母亲不是同一个人,大少爷的母亲仍然健在,可小少爷他们的母亲则很久前去世了。
因此,不过尼亚做了多过分的事,菲雅始终无法放下他不管。毕竟没有母亲陪伴在身边的小孩子,性格上总难免会有些古怪。
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菲雅有些欣慰。
“真是个不坦率的孩子呢……”
从晕乎乎、好像漂浮般的梦境中睁开眼时,尼亚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旅馆的房间里,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得屋里一片明亮,看样子不早了。房间只有他一人,那女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因此他并不着急起身,而是继续躺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感觉无聊的大脑开始断断续续浮现出昨晚的记忆。
他一时头脑发热跑去喝酒,然后喝了一大杯,然后昏昏沉沉的,然后……一个背影清晰地跳出来。记得自己在那之后无意中好像说了什么,虽然记不太清楚但那绝对是他平时不可能说出口的,尼亚的脸因此尴尬而微妙地涌上一层绯红。
“真是的,不要想了!”一旦回忆起这事,他便浑身不自在,于是匆匆跳下床打算利用活动转移思绪。然而——
门板突然打开,菲雅悄声走进来,见到尼亚比着奇怪的姿势站在屋子中央时说道:“你醒啦!等一下,我马上帮你换衣服。”
她将早餐吃的面包和牛奶放到桌上时正好背对着尼亚,比普通女孩还要纤细的背影再次勾起他刻意忽略的记忆。
自己昨晚,就在这张背上靠过呢……宛若怀念般想起那时的那份小小而奇妙的温暖,那是跟暖炉的燥热、啤酒带来的闷热不同,是另一种不可思议的、让人感到十分舒适和安心的暖意……
菲雅突然转身,尼亚便像被当场捉住的小偷般措手不及,好在她只是打开衣柜取出今天换的衣服跟外套,熟练地帮尼亚换上。
“喂,佣人……”犹豫许久,他还是忍不住想开口问清楚,“我昨晚……那个、有说什么……不对,是有做什么……不,是那个……”
“哦,您说昨晚的事呀……”见他一脸的狼狈,菲雅便知道他想问什么了,故意欲言又止逗弄他,“昨晚的少爷啊……”
“怎样?”
“嗯……”
“我昨晚到底说了什么?快说!”
尼亚着急得不得了,菲雅这才扑哧一声大笑出来,“昨晚的少爷实在太安静了,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安静……我吗?”
“没错,喝醉后熟睡的少爷特别可爱哦!”
“啰、啰嗦!”难道是他记错了?也许是这样,因为当时他喝醉了嘛!
太好了!尼亚松了口气,这么一来总算可以正视她了。打量着菲雅好一会,他慢慢评价道:“你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家伙!”
“是吗?”
“就是!我喝酒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有阻止过我,为什么?”
“很奇怪吗?”
“很奇怪呀,一般来说都会阻止的吧!”
“少爷希望我阻止你吗?”
“才不希望咧!”
“对吧。”菲雅淡淡地笑着,“因为少爷不希望,所以我没那么做。”
因为尊重他的意见,所以就算小孩子不可以喝酒,她也没有阻止他。
尼亚微微瞪大眼睛,心中涌出了难以言喻的感觉——那是比往常恶整仆人的快感不同,是另一种很高兴很高兴的心情。
“对了,”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少爷努力将啤酒喝光的样子,说实话,真的很有大人样哦。”
尼亚一愣,脸色再度飘红。
“那、那是当然喽,废话!”
“是是。”她敷衍地应道,忽然想起什么,从围裙内自己缝制的口袋中掏出一叠纸钞和硬币,放到桌子上,“这些还给你。”
除了给酒馆老板的那一百块收不回来外,其余全被她取了回来。不过,普通人的话,多少都会偷拿一点的吧?他以前就见过利亚用故意弄丢钱的方法捉弄过女仆。
尼亚抬头,碧绿的眼眸似是无奈地盯着她,“你真的是个,超级奇怪的家伙!”
“欸?”
“唉,当我没说!”他提起自己的钱袋,伸手一抛扔到菲雅怀里,“这些暂时交给你保管了。”
“我吗?”
“因为待会我要出去买东西,你帮我付账。”掩饰害羞般,尼亚没好气地说。
这也算是,对她小小的信任吧?
菲雅微微一笑,弯起手臂行了个举手礼:“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