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春阁。
小周氏奉侍李煜起榻,对镜弄妆,挽罢高髻,颓然托腮,掷出了画眉墨。
“夫人何故叹惋?”李煜从旁关切着,拾起她扔在花梨木镜奁上的螺子黛。镜奁雕饰着喜上眉梢的吉祥图案,上盖下盒,银质柿蒂盖钮,七层圆奁,是他当年亲手所制,所赠情物。
小周氏扭身拉住他的袖襟,樱唇微噘:“国主为妾身扫眉!”
李煜微微一僵,哑然失笑:“夫人娥眉曼睩,惊惑人心也。”
小周氏眼波含嗔,破颜一笑:“近日妾身读《汉书》,张敞为其妻把笔画眉,长安人笑他‘张京兆眉怃’,有司以奏于汉宣帝,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张敞画眉,虽为儒者所讥,然夫妇之情,为后人追慕!”
她口吻酸溜溜的,没发觉李煜修长白净的手掩在广袖下已是拢握成了拳。“妆罢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也曾有过一个女子,与他讲过扫眉画情。
那个女子,眉弯似月,骨清神秀,蕙质兰心,晓书史,善歌舞,精音律,犹如江南水月姣美无双,明珠美玉般俊极无俦。她待他情深意笃,他却有负于她。
“国主。”
窅娘叩门而入,抬眼便看见李煜立在小周氏身旁,手执画眉之黛,铜镜中的小周氏面如桃红,偎在他身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李煜回身,看了眼窅娘端在手上的托盘,皱起眉宇。
窅娘垂首,微屈膝:“禀国主、国后,早膳已备下。”
看着她颤巍巍的放下茶食,弱不禁风,李煜眉头皱得更深,平日多是黄氏端茶倒水,里外侍奉,今日却不见黄氏,换了窅娘侍候。窅娘一双三寸金莲,瘦若无形,柔若无骨,动辄扶墙靠壁,弱柳伶仃,如何做得这些粗使活儿。
“怎不见黄氏,可是身子有恙?”
听他发问,窅娘垂着头,未做声。但听小周氏娇嗔道:“国主待黄氏,端的偏心!一日不见,便这般挂心!”
李煜搁下螺子黛,敛色赔笑:“夫人何出此言?”
小周氏盈盈站起身来:“黄氏见日席不暇暖,甚是辛切,这两日逢着身有不适,不便随侍。”她缓步到窅娘面前,拉过窅娘面向李煜,“昨儿妾身去黄氏房中看探,窅娘刚巧也在,与妾身道了不少体己话!”
窅娘低垂着眸,长睫上卷,似赧然又似怊然。她那双灵动的眸子,眸光闪烁,罩着黯淡,又潋滟着光彩。
李煜默然。
含情凝睇李煜,小周氏宜笑遗光:“妾身素不喜外人在跟前嘈闹,窅娘有心,妾身便与她求个情,国主便允了窅娘姑且侍候着,也便黄氏安心歇养几日,可好?”
她说这话时,巧不巧地黄氏正转过檐廊,正好听见了小周氏所言之词。
小周氏做了个顺水人情,却把人事推予李煜取舍。当着李煜之面,做足了好人,卖足了面子,敢情还是她小周氏大度,容得下再多个女人来分宠,至于李煜纳不纳窅娘为侍妾,则全在于他一人作何决意了。黄氏静听在外,步向房门:“国主,有辽使求见。”
房内,李煜及小周氏、窅娘三人同时转过头,看向了她。窅娘很快又垂下了眸。
“辽使何以来?”小周氏挑了挑眉。
黄氏未答,她确实不知。李煜沉吟了下:“夫人可同去?”
小周氏瞟了眸,莞尔道:“妾身妆容有失得体,不宜见客。不若国主先行一步,窅娘便留下,与妾身焚香。”
上元盛宴,窅娘惹尽人眼,今日她缟衣素赏,鬓列金饰,额施花饼,她这身“北苑妆”连李煜也看得惝恍迷离,行走起来胜赛广寒仙子,长身玉立别具风韵。她岂可由着她再出风头。
她倾心李煜,她倒要拭目以待,凭她一双小脚取悦男人的歌伎,她这双细嫩挑巧的如钩玉足离了那六尺金莲台,不再蹁跹摇曳款摆柳腰之时,还能勾.引男人多久!
“也罢。”李煜也没多言,小周氏好焚香,日起必垂帘焚香半个时辰方肯踏出门,尚不知大辽遣使节是何用意,过多耽延不得,免得落个怠慢之嫌。
小周氏朝黄氏使了个眼色,黄氏遂侍从李煜出了寝房,并随手掩合上门扇。
慵懒地坐回鎏金铜镜前,小周氏拿起了李煜搁下的螺子黛:“‘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窅娘可知,此词阙,乃何人所作,寄予后人何望?”
窅娘垂着眼,摇了摇头。腹有诗书气自华,她只是个采莲女,所学并不多。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吾与你讲个古……”小周氏一点点扫着眉,眉心扫向眉骨,眉骨扫向眉尾,“《酉阳杂俎》有载,房孺复之妻崔氏,是个有名的妒妇,刁苛婢妇,恐美于她,月发胭脂一豆,粉一钱。有日房府招了个新婢,崔氏妒性大发,便与那小婢道,‘吾与你再好生妆扮一下’,遂‘刻其眉,以青填之,烧鏁梁,灼其两眼角,皮随手焦卷,以朱傅之。及痂脱,瘢如妆焉。’扫眉便缘此而来。”
窅娘静听着,心潮起伏,双腿已在打颤,站不稳身。小周氏的双眉却还没画完,画了一遍又一遍,越画仿乎越不称她心。
偏殿。
永宁随从耶律隆绪候在旁,环顾殿内陈设,有些忐忑不安。
黄氏已去通禀,眼看要跟她的皇兄相见,叫她怎不欢忡。半道上没能脱身,只能先随他来宴春阁。
“女人……”
片刻,耶律隆绪放下茶盅。
永宁咬牙切齿的为他添满茶水。这厮儿,半刻不戏弄她,就闲得发愁,使唤她是使唤的越发顺口了,也不怕茶中有毒,奉茶不过是待之以礼罢了,他还吃上兴了。
“女人,以怨报德,不仁。”
看也没看她一眼,耶律隆绪叩击着茶案,由算囊里摸出了件物什,把玩在手。他是看她坐立不安,甚为无趣,才唤她,这女人都不知感恩。
“女人,汉人有信物一说乎?”
永宁退于一侧,不欲作答。他一个胡儿,在汉人面前卖弄风雅,予智予雄,这会儿她可没心思跟他斗嘴。却听耶律隆绪兀自在嘀咕道:“‘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女人,你这支珠钗,不值一钱。”
永宁心头一凛,朝他手上看去,她一愣,他手上拿着的竟是她那支珠雀玉钗!在马车上,他为她绾发,弄了个这般难看的发式不说,却顺手抽去了她发髻上的珠钗。
“珠钗还与吾!”永宁气鼓鼓地讨索。
耶律隆绪睨了眼她伸出的手:“送人之物,岂有讨回之理。”
永宁无语,她几时说过把珠钗送予他了?这珠钗是春桃的,又不是她之物,她不过是借戴了一日。
“抢夺之物,岂有不还之理?”她蹙起眉心。
“小王的玉龙子,比之你这珠钗,可是传世之宝!”耶律隆绪不以为然。
永宁微恼,那日在竹林,他就追缠她交出玉龙子,一口咬定她见过他的玉龙子,好似就是她从他身上偷掉的一样,还给他抓了个现行似的。今日他又旧事重提,弦外之音,听似是在逼诱她一物换一物了?可她往哪儿去给他找那玉龙子去,她甚至都不晓得玉龙子究竟是何物,是方的还是圆的,有多大块儿。
像是看出她满腹疑怼,耶律隆绪煞有其事道:“小王的那块玉龙子,乃皇运神器!虽其广不数寸,而温润精巧,非人间所有。”
听他这般一说,永宁愣了愣,耶律隆绪口中所说的玉龙子,她仿佛听过……
殿外传来脚步声,黄氏伴侍在李煜身后,一入殿便侍立在门侧。
她还在发愣,耶律隆绪已是收起珠钗塞回算囊,起身礼在先:“文殊奴见过江南国主!”
李煜显是惊诧不小,端量着耶律隆绪,拱手还了礼:“原来是大辽少主……吾有失远迎,望乞宽宥。”当日在升平楼宫宴上,这胡儿即是一身胆气,只是不曾想过他才是辽主耶律贤之子。
既是长子,又是嫡出,嫡长子极会继承汗位,且这胡儿胆气过人,身有王者风范,此儿当为一代天子。
敬人者,人恒敬之。礼罢,分宾主入座,李煜亦虚礼作请耶律隆绪与他并坐在上。
毕竟,他早非一国之君,时下不过是降国之臣。
永宁的掌心已是攥得生疼,恨不能不管不顾的就扑进李煜怀里抱头痛哭一顿,可她却退怯了。耶律隆绪不以“违命侯”之封折辱她的皇兄,使她由衷释怀了几分,亦对他另眼相待,这厮儿还是识些礼义的。
但在这一刻,她也幡然觉醒到,在还没能带李煜逃离汴京之前,她不可累及他被人盯上,否则,此行恐会害他危在旦夕。再说,她自己身上也还背负着条人命,死的那个小婢及延福宫的那桩命案不知有未真相大白……
黄氏上前斟茶,永宁微低了低头,目光由李煜身上移开。刚才黄氏就没认出她,时隔这一年多,想是李煜也不识她便是他昔日疼惜的永宁了……
“文殊奴今日拜谒,乃受父汗之命,前来与国主辞诀。”耶律隆绪侃然道,“父汗让文殊奴转达,此一别,远适千里,会面无期,国主当善自为谋,国破保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