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儿主递还的铜钱,足有五六百钱。
看着他手上的大半贯钱,永宁微怔。
用钱之法,以百数为一百者谓之足陌,不足百数作为一百者谓之省陌。陌,借作“百”。
唐末,旧钱出入,皆以八十为陌。自五代以来,汉隐帝时,王章又减三钱,始有以七十七钱为省陌之名。
宋承省陌之制,以七十七钱为百,一两银兑一贯钱,一贯钱为七百七十铜钱。
那名甲士扔下两贯钱,怀里正抱着四十几盒胭脂水粉,看去虽滑稽,确实也多给了钱,但她也是有心接济这摊儿主。尽管这些银钱不是从永宁钱袋里往外掏的,她身上分文钱也没带。
“吾这儿的胭脂,一盒至多值十几文钱,郎君这两贯钱,吾着实不敢多贪。”见她不接,那摊儿主忙又说道,“郎君倘瞧着好,回头且来多买几盒。这多出的银钱,吾委实收不得……”
书生文人多穷酸气,永宁接回那串铜钱,她倒不是看低眼前这人,潦倒至此,落魄到在街头挣女人的钱为生,此人却还不失骨气,欲而不贪,取舍由己,它日许能为人上之人。
这人约莫而立之年,他点对那些脂粉时,永宁就留意了他那双手,他的掌上并无薄茧,只指间略厚,应是长年累月握笔所致,那双手的确是双识文写字的手。
“阿郎言重了。”永宁拱手。
看她还礼,那摊儿主面有诧色:“郎君乃汉人?”话问出了口,方觉不妥,他忙又礼道,“是吾眼拙……”
“实是吾冒昧了。”永宁也微愣,却也不以屑怀。她着了一身胡装,若被人一眼就能识破,岂不白装扮了。这人还仅是听话音听出她不是胡人,若她告知他,她其实也不是个男儿,他不定都要惊成何样儿。
昨夜落水,她的嗓子粗哑了些,与人说笑又刻意压低了声,旁人倒甚难辨出她是个女儿家。永宁略忖,敛色道:“吾瞧着,阿郎亦是个有学究的,何以……”
那摊儿主面露窘色,永宁自知她问得唐突了,遂歉声含笑道:“古之圣贤有云,‘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此谓之五美也’。吾观阿郎,眉宇间英气勃发,此乃大富大贵之相,非池中物也,它日出相入将,必为将相之才!”
她这番话,听得那摊儿主立下为之一振,小眼濯濯有光:“郎君此言,可为真否?”待问毕,方又汗颜的揖了礼,摇头叹息道,“吾是个书痴,旁人皆笑我是‘书癫’……”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看出他有难言之隐,永宁宽解道:“阿郎年长于吾,如不嫌,吾便尊阿郎一声‘阿兄’?”
“吾汗颜……”那摊儿主这才直立起身,“吾姓吕名蒙正,字圣功,西京人氏也。敢教郎君何许人也?”
赵匡胤建宋,建都汴京,同时设了四京府——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北京大名府及南京应天府,初沿五代晋、汉、周旧制,以开封府为东京,称东京汴梁,河南府为西京。吕蒙正自称西京人氏,即是说祖籍洛阳东一带了。
永宁迟疑了下,才回道:“吾姓李名青,实不相瞒阿兄,吾还未曾取字。”
吕蒙正会意:“这般说来,吾实是年长于你。如此,便忝为兄了!”
他不予盘根究底,永宁心胸也亮堂了些:“阿兄过谦了!‘衡始弱冠,而融年四十,遂与为交友’,‘弱冠州举秀才,南乡范云见其对策,大相称赏,因结忘年交’,吾与阿兄,今日一见,一见即如故,相逢何必曾相识,亦为忘年之交矣!”
兴之所至,吕蒙正显是比她更开怀:“好一个‘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忘年之好,吾与你结定了!”
他开怀大笑,一时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永宁微低了低头:“阿兄气度豪爽,吾便也直言,阿兄因何至此?”
虽说是不期而遇,可见吕蒙正性敦朴,不拘小节,是个可交之人,但今日她无暇和他促膝长谈,只有长话短说。马车里耶律隆绪一直在睨注着她,目光一刻都没从她身上移开,她再无所顾忌的当街与人言笑晏晏下去,那厮儿坐等在车内,一个不悦不晓得会做出何事。
多买了几盒胭脂水粉,只是举手之劳,刚才她那般一问,实非是探听人家私,吕蒙正若与她交之以心,自会向她表露难处,反之,她也该与他拱手作别。毕竟,她还有要事在身,且刻不容缓,非是他能帮衬得上的,而他的燃眉之急,她却有法子解。
“此事说来话长,唉!”吕蒙正也不是迂腐过甚的人,叹了口气,便相告了她个中原委,“说了也不怕你取笑于我,吾本官宦之后,祖上在大晋,亦可谓荣华显赫,祖梦奇官居户部侍郎,父龟图乃为起居郎……”
永宁心下一紧,大晋从建国到亡国共两帝,乃五代之一,历时十二年,比江南还早亡二十七载,亦是被它国所灭,唯一不同的是,江南是被宋所灭,而大晋是被辽攻灭。公元936年,石敬瑭向契丹割地称儿,在时为大契丹国皇帝的耶律德光扶持下,登基称帝,都开封,国号大晋,直至石重贵继立,大晋一直****不安。
石重贵继立后,只对契丹称孙,却拒不称臣。公元944年,契丹伐晋,交战澶州,互有胜负,次年,契丹再次南征,石重贵亲征,再败契丹,及至947年,契丹第三次南下,大晋重臣杜重威降契丹,石重贵被迫投降,被俘契丹,大晋灭亡。同年,耶律德光改“大契丹国”国号为“大辽”。
吕蒙正竟是大晋子民,难怪他欲与她借一步说话,却又欲言又止。她虽不是契丹人,耶律隆绪四人却来自大辽,何况她也身着了胡装,吕蒙正有所顾虑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此说来,她与他反却越发同病相怜了,但吕蒙正终归还与她不尽相同,她亡的不止是她的国,更是她的家,而他最多只是大晋的亡国之民。
永宁心有所感,吕蒙正喟然长叹道:“家道中落,吾此番来东京,本为应今岁春闱之考,考取功名,没成想所带盘缠半路为一小黄门攘窃……”
话说到这里,永宁也已了然于怀,他现下果是囊中羞涩,故才不惜面子在街头讨个生计:“阿兄何须长吁短叹?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忘怀得失,方是君子之大雅,至情至性所为也。”
看着她,吕蒙正似是一愣,瞬如醍醐灌顶,不觉大喜过望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圣功受益菲浅,但请受我一拜!”
“阿兄折杀吾也。”永宁虚扶了他一把,“阿兄乃真君子也,才冠三梁,今岁春闱,定可拔得头筹,光前裕后!”说着,双手奉上那串银钱,“上元一过,春闱之期不过余月,阿兄不若收下,榜上提名,进士及第,高中科举,方不负兄之所学。”
春闱之日,多在二月里,为期九日,与秋闱同为三年一考,俱分三场,每场三日。转眼就至。
“无功不受禄,使不得,使不得……”吕蒙正忙忙推辞,他怎会听不懂她言外之意,这临阵磨刀不快也光,但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总不好白白受人恩惠。
“阿兄!”永宁脸一沉,“‘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莫非阿兄觉着与吾之间是小人之交?”
“非也,吾绝无此意……”看她蹙眉抿唇,吕蒙正竟有一刹那的失神,“萍水相逢,忝为知交,吾,吾……”
“如此阿兄便收下!”不待他往下说,永宁就把银钱往他怀里一撂,眉眼盈盈冲他一笑,“便当是吾相贺阿兄来日中榜之喜了!阿兄名满天下之日,莫忘为官之道,造福一方,吾与阿兄今日之交,便不失为君子之交。”
提着手上的铜钱,吕蒙正的手有些颤抖,后退一步,朝她长揖一礼:“它日入仕,圣功没世不忘今时之恩承!”
“阿兄修襟,能容天下事也!”永宁恭敬地还了礼,“得与阿兄结交,乃吾之幸。今儿时辰已不早,吾便在此与阿兄拜别了。”
看了眼一旁的甲士,及停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马车,吕蒙正犹豫道:“且不知,此聚一别,何时可再得见?”
“有缘自有相逢时。”永宁与他相对一笑,转身走向马车。
目送她转身而去,吕蒙正想起何事般回身疾步到摊儿前,就在那些胭脂水粉堆里一阵翻找。
待那名甲士放下所买的脂粉,永宁踩着车凳步上马车,驭夫刚要替她撩落卷帘,车侧传来一声急唤:
“李青!”
这声喊唤,颇急切,听似还有点生怯。
永宁抽身回头看去,吕蒙正已奔至车前,又急声唤了她一声:“李青……”
垂眼看向他抬手递上的物什,永宁心头一暖,溢满了暖暖的温心。
她跳下了车:“阿兄美意,李青哂纳!”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马车驶离,消失在拐弯处,吕蒙正还站在路边凝望马车离去的方向,那张对他言之谆谆令他茅塞顿开的笑脸,临去那一笑,使他为之心荡意牵,无以言表。
许多年后,依是忘怀不了。
时过境迁,当他垂垂老矣之时,躺在病榻上,还对这张脸,对昔日初见时的这一幕,对他这个萍水相逢、忝为知交的贵人,独独记忆犹新,对那个化名李青的忘年交曾跟他说过的每句话,仍言犹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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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一般把西京认为是西安,这也是学术上的一个统称,不过在北宋西京一般指的是洛阳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