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等在房中,踱到书案前,想了想,执笔在词阙右下角点了片墨梅。
墨梅晕染在黄纸上,乍看就像笔尖饱蘸的浓墨不小心滴落在纸上,宛似池中激起的水珠溅起水花,泼在其上荡开朵朵涟漪。
昔年在上苑,周娥皇是泼墨高手,应手随意,宛若神巧,挥毫素绢尤善墨梅,不见笔迹,如泼出耳。永宁曾跟她学了几笔,可惜没能尽得她真传,达不到图出云霞、染成风云的造诣,只因未两年,周娥皇便殁了。
窅娘没什么好收拾的,只回房取了几幅字画,卷了抱在怀里,待她收拾好了,永宁也刚摆好笔格。
纸短情长,有窅娘书下的这曲《浪淘沙》,外加她留下的那支乌木簪,及这片墨梅,待李煜赴宴回来,即便寻不见黄氏、窅娘二人,看到书案上的信物心中也该明了。
“走吧!”掩上房门,永宁扶了窅娘步向庭廊。
窅娘终是回头望了眼小周氏的寝房,那也是李煜夜里安寝的房间。自从被俘汴京,李煜日夜与小周氏同榻,甚少去黄氏与她的房里。
伤离别,恋恋不忍,永宁也未作催。一别西风又一年,窅娘这一走,几时才能与李煜再合,她亦不敢断定。“短则数日,长则数月”之说,实出于安抚窅娘而已。
两人正待离去,隐有人声行来。
来人不多,却是直奔宴春阁而来。
“公主,莫不是国主赴宴而归?”窅娘也听见了人声,眸子濯濯有光,喜忧交织。
升平楼的曲宴应不会这般快就散席,但门禁时辰也快到,今夜赵廷美、耶律贤俱为座上宾,其二人若不赶在关宫门前回府,再晚些时辰出宫,亦须手持谕令才能在夜间得以出入坊市。
宋自开国,取消了夜禁之制,但也有门禁之限,夜间盘查的尤为严律。倘因赵廷美、耶律贤的缘故提早散了宴,曲宴一散,李煜携了小周氏早归,倒也不无可能。可永宁就是觉着事情不会如她所想象的那般简单。
“掌上灯。”她当下就搀了窅娘急返身,折回了房去。
还未到掌灯时辰,窅娘却还是遵照永宁所说,将几案上的烛笼掌亮。
附耳在门扇内细听那些脚步声,永宁越听越笃定来人不会是李煜。那脚步声,走得十为急,似疾奔而来,却又不失频奏感,不像女人的走姿,小周氏那个娇媚的女人,连周娥皇在瑶光殿溘然长逝那夜,她都是姗姗而出,几时见她脚下勤快过?
王继恩带着几个小给使行近时,只见宴春阁连几盏烛笼也没挂,半点节庆的喜气也没有。
示下身后的小给使放下凤辇,他带人绕过偏殿,转去廊殿后。
回廊尽头,南厢房亮有烛光。
房中的人这时也看清了庭院里的来人。窅娘登时诧然:“怎、怎地是……”
永宁回头就捂住她的嘴,暗示窅娘莫出声。
在千秋盛宴上,永宁也见过王继恩,知他是御前的人,日间到宴春阁传下圣谕,宣诏李煜进封“陇西郡公”的人亦是他。此人厚貌深文,赵匡胤暴死后,他继而成了赵光义的茵席之臣,必也是个极会善自为谋之人。
“大官……”一名绿衣小给使从后面奔了过来,看似在请示王继恩何事。
那名小给使所站的地方,侧对着黄氏的寝房,永宁只觉他的侧影有点眼熟。
宋承唐制,宫中宦官奉行“黄衣廪食”,不同品阶赐服不同,由上而下划分为赐黄、赐紫、赐绯、赐绿。初进宫那日,在西垂拱殿,王忠所着的即紫衣,这人的身形要比王忠矮瘦,绝不是王忠。
王继恩摆手让那小给使退下,整了整衣帽,向黄氏的寝房这边走了过来。
永宁对窅娘使了个眼色,窅娘轻手轻脚将束起的幔帐放下。
“老奴是御前的,此间里可是窅娘?”
房外,王继恩在相距门阶三步开外处止步,候了半晌,不见有人应声,他又说道:“老奴是奉了官家口谕,迎窅娘至嘉瑞殿!”
他此话一出,门内门外俱寂。永宁扭头看向窅娘,窅娘也正惶惑不解的在看向她。王继恩来得太过突然,听他言下之意,竟是赵光义要召见窅娘,可赵光义这刻应在升平楼才是,何以会遣了王继恩到宴春阁来,还要传召窅娘去嘉瑞殿?莫非……
永宁心头闪过不祥预感。千秋盛宴上,赵光义令窅娘献舞助兴,意欲折辱李煜,窅娘借由金莲台未希旨承颜,当着满朝文武百官之面,驳了天颜。
赵廷美以行酒令为引子,赋了《采莲曲》,赵德芳及李煜依次衔接了两曲,才免去窅娘献舞之辱。从汴京至金陵,轻车简从往返,至少三五日,事隔不过三日,纵使换乘千里马,金莲台亦难在两日内由金陵运至汴京,况且金莲台约高两丈,纯金铸造莲花瓣,青铜为柱。
“房中可有人?”
一道细尖的喝问声插入。
这嗓子尖且高的问斥,尖柔得令人毛栗,也打断了永宁的思绪。
透过门隙看过去,只见那名绿衣小给使随在王继恩身旁也走向前来,这回永宁刚好能看到他的脸,难怪刚才就瞧着眼熟,昨夜王忠领了两名小给使将那小婢拖出紫宸殿,这人就是其中一人,只是当时只那名个儿高的小给使拿腔拿调说了话,这人没吱声。
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也难为这人能和那高个儿的凑成对儿,敢情两人一副德行,也不知仗的何人威势,小小给使竟如此骄横。若换在江南,她非把这两人吊起来,好生教斥一顿不可。
“不得无礼……”王继恩斥退了那小给使。那小给使立时蔫了,耷拉着头退回原处。
永宁暗暗思虑着,这群小给使皆是王继恩手下的人,无不惟他马首是瞻,可见平日里王继恩即是谓王忠等人的半个夫子,一老一小却在这儿唱黑白脸。幸好一进房就掌上了灯,黄氏这房中有光亮,这群人暂不会乱闯,须得弄清王继恩的来意为妙。
窅娘在那已是煞白了脸,嘉瑞殿是李夫人的寝殿,李夫人在宫中有贤德之名,但她与李夫人素无交情,仅有的一面之缘还是在前两日的盛宴上。听人说,这位李夫人身子骨孱弱,赵匡胤在位时,宫中鲜少操办宴飨,在赵光义继立为帝之前,宫里宫外多数人只知晋王府有位极得**的李氏,却少有一睹李氏芳容者,李氏早年曾诞下皇女二人,不幸皆早亡,次生皇长子赵德崇,后又生下皇三子赵德昌,由此也可知,李氏确实倍受赵光义疼**。
“外面可是大官?”
凝眸窅娘,永宁悄然从门侧退开。
见永宁指了指帐幔,窅娘越发呆怔,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所穿的衣襦,才想起她二人已换了装束,此刻她已非窅娘的模样。
房里有人答话,王继恩应的却带了迟疑:“正是老奴。”
永宁掌心捏了把汗,因她与窅娘的音色有差,若要不败露,怕是先得蒙混过王继恩这一关。窅娘已躲入帐中,永宁于是捏着鼻子闷咳道:“不知大官前来,咳咳咳……所为何事?”
“老奴奉了圣谕,相请窅娘至嘉瑞殿。”
听着他的堂皇之词,窅娘从帐幔里探出头。
“大官可知,急召奴家是为何故?”永宁捻了下烛笼,笼中红芯跳跃,将她影子长长斜映在了窗棂上,“昨儿夜里,奴家偶感风寒,莫带了晦气去嘉瑞殿才好。”
先言明染了风寒,人在卧病中变了嗓音实属常事,多少能打消王继恩起疑。最为紧要的是,一问再问其中原由,如若此番传召可去可不去,以风寒为由加以推辞,或可免去走这一趟。
“娘子莫多虑。”门外,王继恩干笑道,“实是李夫人这两日心有郁结,欲找个人道道体己话,官家道娘子有颗七窍玲珑心,是个娴秀的,当与李夫人相得甚欢,不定可化去李夫人郁结之气,故才差了老奴急急过来,恭请娘子移步嘉瑞殿!”
永宁拨弄着烛芯,扣上笼罩。世人有几个真有七窍玲珑心,窅娘又不是妖魅狐邪,倘是李夫人患了郁结之症,岂是与人闲话几句就能化之。这满宫的宫人,伶俐的可不在少数,若李夫人这病能不药而愈,想要讨这个美差的怕会争破了脑袋往嘉瑞殿挤,放着太医不去请,偏来找窅娘,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什么。
王继恩静候了片刻,房中也没传出应答声,他招手唤过了那名绿衣小给使。
那小给使领命而去,不大会儿,就引了留在正殿那边的几个小给使担抬了凤辇回来。
“李夫人亦知,相请娘子免不了好些不便之处,遂禀明了官家,命老奴担了凤辇而来。”王继恩说着,示下几个小给使将凤辇停放在了门阶旁。
他言外之意,分明是在强逼,言明此趟嘉瑞殿之行,今夜是不去也得去。
永宁同窅娘对视了一眼,窅娘满眼的忧忡。
烛笼里的烛火,“啪”地一下,爆了个火花,向上一窜,烛光分外亮了些。
永宁立在几案前,周身笼着一重微漾的光晕,朦胧的似真似幻。
连同凤辇也担了来,摆明是恩威并施,若窅娘不应,再三推拒,保不准亦会被人塞进辇中,强行抬去嘉瑞殿。凝视着那截窜亮了的火芯,永宁眉心一蹙,当机立断坐定了个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