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儿滑落面颊,滴滴打湿在她颈下的胡刀上。
看着她红唇紧咬,泪落如珠,耶律隆绪持刀的力度不觉已松:“丑女人,你哭甚?小王可未轻薄于你!”
这女人刚才还不驯的很,转眼竟软了下来。刀锋抵在她脖颈上,还没划出血口子,她哭个什么劲儿。受伤的人可是他,她还委屈了。
“这般大个人了,还哭鼻子……丑死了!”嫌恶的弹掉顺着刀身淌到他手背上的泪水,耶律隆绪轻嗤。其母萧绰曾告诫他,女人就是毒物,中原女子尤甚,愈是娇媚多姿,我见犹怜,心肠愈恶毒,毒如蛇蝎,避之则吉。那块玉龙子丢失在此间,回头难以向其父交代不说,偏还撞上个丑不可言的丑女人,哭哭啼啼让人好不厌烦。
饶是如此,他竟下不了狠手,一刀了结掉她。但若就此作罢,放她一马,留她性命,未免又过于妇人之仁。倘使过后被人查悉他行踪,他可就败露了。
他不说话还好,他这一牢骚,永宁的眼泪掉得越发凶。剔透的泪珠如小溪般滚落耶律隆绪袖口,滑过他腕上,又痒又灼。
日光冉煦,鸣哨三响,大庆殿早朝已退。
永宁凤眸含泪,幽咽转头。她原是奉了崔氏交嘱去车驾那边取蜜桃,这会儿却因私误事,一事不成。
她蓦地回身,耶律隆绪不无惊疑,手起刀落,几缕发丝落地。
那绺从他那把切金断玉的刀刃上整齐削断的青丝,柔顺飘散在嶙石上,耶律隆绪狭目一深,墨如点漆。
永宁盈泪的长睫轻颤,泪痕犹在,呆了呆,沁凉的手心十指有些冻直了弯曲不齐,怔怔对着半掩在他袖底的胡刀,心神还有点恍惚。
刀,是一把好刀,刃如秋霜,刚刚那一瞬,更是差点要了她这条小命。
若他收手稍带迟疑,断掉的可就不是她一绺发丝的事了。只怕她的项上人头此刻都已在他刀下滴血。
静默。
好会儿静默。
永宁狠力推开眼前人,瞅准方向拔腿就跑。
“丑女人,你……”
猝不防被猛地推搡了个趔趄,耶律隆绪下意识展臂抵在石棱上,手中弯刀“哧”地于壁石上划下长长的刺响。
听到身后的声响,永宁绣履一滑,回瞥了眼,匆慌的接着往土坡上爬去。待手脚并用攀上坡,才觉足踝生疼,想是情急之下只顾夺路而逃扭伤了脚,又惶忡那厮儿再追上来,她只好跛着脚往前疾奔。
当务之急,是立马赶去垂拱殿。盛宴在即,李煜没准也是去应召赴宴,及时赶回崔氏身边,或还能再见他一面……至于取蜜桃一事,稍迟大可借由在这偌大的宋宫迷了路推诿一二,这事儿在她决意探寻水榭之时就已拿定主意,想来崔氏应不会过甚苛责她。
土坡下,耶律隆绪盯视着她逃离,直到她身影消失不见,他还挂在壁棱上。正如其母所说的,女人果是狡诈的,而丑女人最是阴狠,蠢笨至极又狡黠之极,今日撞见的这个丑女人如此,其母身边的那个其丑无比的女人亦如此。
那个也罢,这个也罢,都是贱婢。
贱婢果然可怜不得。
他嘴角讥起狠戾,敢跟他玩阴的,那就看谁够狠了。反正这一趟随父来宋都,他正觉十为无趣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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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垂拱殿。
崔氏紧等慢等也没能等见永宁捧了蜜桃回来,及至辰正时辰,殿外传来两声柔尖着嗓儿的拉长音儿声:
“李贵仪至!”
“王侍御至!”
一众官妇遂以高氏为首,皆肃拜在殿内。李贵仪绫缣五色华衣举步下辇,王侍御伴同在侧,由十几个宫娥簇拥而入,两宫竟是一道儿同来。
李贵仪举止详妍,含嗔带威,示下起见免礼。
王侍御素罗平展裙,印金小团花边边饰,神仪妩媚,颔首陪坐在了她右侧。
古来堂上座位,北为尊,南为卑,左为贵,右为轻。这一座一落间,看似是小,明眼人却在暗叹,王氏倒是个知礼仪懂分寸安于本分的女人。
“今儿上元佳节,官家泽恩,恩施天下,尔等乃百官眷属,得召在此,可见无不是有德有容者,尽可不必过甚拘礼。”环眸诸人,李贵仪贵和谦柔的说着,淡扫过下首的高氏。
高氏既是鲁国公曹彬之妻,又赐有“淑人”封号,自新皇登基,朝野上下只得两位外命妇,其一即是她,另一个便是当朝国相之妻——“安人”于氏。于氏身有抱恙今儿没进宫,赵普的**妾秦窈娘有幸代贺,高氏今日堪当宫外众官妇之首。
“龙恩浩荡,妾秦氏感沐皇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高氏尚未答话,斜侧里秦窈娘声容并茂,已抢先叩了个大礼。她这一吱应,大有夺人风头之嫌,不免属人耳目,更有甚者已在埋头撇嘴鄙薄,只不过没敢当着李贵仪之面嗤鼻出声。
凝睇秦氏,李贵仪笑而不语,对秦氏的逾礼未置褒贬。
盱眙上首,秦窈娘猜不透李贵仪的心思,也不敢再妄自臆测,冒失献媚。要说后.宫现有的三位正主,相比较而言,尤属李夫人待人接物温仁婉和,这刻却还未见其人,不知会否伴驾而来。
氛围微妙间,一名紫衣小给使步入殿,怀揣拂尘毕恭毕敬礼道:“见过李贵仪。小底奉旨传官家口谕,传召众妇升平楼见驾。”
众官妇一听,抑不住雀跃,这名紫衣小给使,乃内侍行首王继恩三年前收的假子,且随王继恩复姓赐名王忠。
近年跟在王继恩左右,王忠长进不少,比初进宫时圆滑世故了甚多,舞勺之年却少年老成,远胜与他同辈的那些小给使会察言观色。
李贵仪笼烟眉似蹙非蹙:“大官可在御前侍奉?”
“大官前刻奉圣谕,至西凉殿传旨,召四皇子至升平楼贺宴。”王忠躬在下回道。
“四皇子?”
李贵仪搭在玉臂钏上的葱指一拢,“莫不是本位老矣,忘却年前儿官家授了四皇子‘兴元尹’?”
她漫不经心似地一问,王忠已是腿肚打颤,斜了眼一直没做声的王侍御,诺诺连声请罪:“是……小底言不逮意,望乞贵仪惩恕!”
自改元“太平兴国”,曾盛**无双的西凉殿已变成赵匡胤孤孀在宫中幽居之苑。说好听些是幽居,往难听里说,实为软禁,宋氏终日在西凉殿为夫守丧,身为太祖第四子的赵德芳,原是最有望的皇位继承人,在赵光义奉太后“金匮遗诏”之命以皇弟之名继承大统后,去年则被授任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
与他同月,其兄赵德昭则改任京兆尹,移镇永兴,并兼任侍中。依大宋礼制,皇子一出阁就当封王,但在赵匡胤在世之日,赵德昭、赵德芳俱未受封王位。赵德芳于乾德二年(964年)出阁,只被授予贵州防御使,至开宝六年(973年),方擢任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赵德芳于开宝九年癸酉出阁,同样被授贵州防御使。今岁年宴上,赵光义始封了赵德昭为“武功郡王”,并诏令让他和齐王赵廷美从此朝会时班位在宰相之上。对此,朝野上下讳而不言,这一名为恩典的赐封,实则剥去了他二人生为皇子来日的实封。
“罢了。今日上元宴,实亦是谓家宴,嫂娘人在西凉殿,见日以泪洗面,为人子,当时予宽劝……”李贵仪掩袖,缓抬玉手,“你且传予谕,便让其母子共席,告之,闭门不纳悲思过甚易凄恻成疾,莫一病不起为是。”顿了顿,稍正色道,“这宫中,合着也该添几分松泛之气了,你且退下吧。”
“是,小底告退。”
退出殿外,王忠拭了拭额头的虚汗,在殿内李贵仪扫他那一眼,是碍于众官妇在,在训示他莫败坏了今日之欢兴。
近来皇城内外盛传的流言还没平息,烛影斧声、金匾之盟,桩桩件件令人讳莫如深。身在宫中为仆,一言之差可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他纵有个义父撑腰,但历朝历代,卸磨杀驴的典故也不少,他这等翻不起浪头的小虾小蟹,还是从善如流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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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小底:小的,身份较低者的谦称。宋时,太监对皇帝以及皇后等人的称呼“小的”或者“小人”都行,并非满清的“奴才”。
②大官:宦官的尊称。
③官家:除皇子皇女外,无论是太后、皇后、妃嫔、大臣、宦官、宫女还是平民,平时都称皇帝为“官家”,也可称“大家”,禁中人私下议及时也称“官里”。但在朝堂上或上奏章时,要称之为“陛下”。大臣与皇帝议事时一般也是称陛下。总之,相较于“官家”,“陛下”是种更正式、慎重的称谓。皇后一般称皇帝官家,在正式场合或谈很严肃的事时也会称其陛下。
④本位:妃嫔的自称,因为在宋代,嫔妃居处不能称宫,只称阁、阁分或位。嫔妃对帝后也可自称“臣妾”或“妾”,也有称“奴家”或“奴奴”者,但那似乎是在其品阶不高的情况下。皇后在皇帝面前也自称为“臣妾”,发旨时可称“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