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李夫人几人已入座。
赵德崇、赵德昌与赵德明、赵德严、赵德和同坐一侧,长幼有序,赵德崇的坐席自是在五兄弟之首。
“臣,参见陛下。”
赵德芳稽首在下,温文俊逸,恭畏有加。
龙座上,赵光义龙目炯炯,不言自威,示下就座。
永宁侍立在靠近殿门最边侧的几个宫娥边上,从她挪着步子入殿,就有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几道目光,有猜忌,有不屑,亦有讶异。那道最肆无忌惮、充斥着鄙薄的目光,却是赵德崇在看她。在殿外,他欺身而上,永宁事后回想,才觉有些后怕,竟对他有了丝惧意,不想沾惹上赵德崇。
不过这会儿看来,所幸她不是跟从李夫人进的殿,夹在那几人之中,只会让她更惹人注目。
“齐王至!”
赵德芳刚落座到赵德昭所坐的坐席旁边,赵廷美就满面春风步入殿。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永宁敏察到来人的目光似有若无的也从她身上一掠而过。那双细长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着,眉飞入鬓,只是那么一眼,就散发着勾人的阴柔美。
“臣,恭祝陛下龙体安康!”
赵廷美语话轩昂,听似更是胸襟秀丽:“此乃臣自景会寺所求御守福袋,特进献陛下……”
御守福袋,乃佑安平、祈祥岁之寓。景会寺位于钵池山北麓,檐牙高啄殿阁宏敞,佛像庄严佛道兴隆,旧基曰“洪福”,相传王乔曾炼丹于寺中,得道后骑白鹤升仙,位列仙班,是下洞八仙之一,是故寺中香火鼎盛。
赵廷美所献的福袋,锦绣着祥云金龙,亦是为大吉大祥的吉祥图案,又是求自名刹,一看就已交由高僧开过光。赵光义显是龙颜大悦:
“文化有心了。赐座!”
名、字、号古已存之,男子二十行冠礼,女子十五行笄礼,并取字,以表其德。永宁微微了然,在殿外赵德昭在李夫人面前以“日新”自称,想来“日新”便乃他的表字,赵光义唤赵廷美“文化”,当着满朝文武百官之面,而未直呼其名讳,不束之以君臣之礼,不但显得兄友弟恭,更让人觉着齐王府恩遇日深。
却没听见赵德芳以何为字,他还有两年才到弱冠之年,赵匡胤去年又猝死,来不及为他取字也不足为怪。这点他倒和她一样,她也未曾取字。
四座近乎满齐,仅余左上首还空有两张食案,可见是为贵客所留。
教坊坐奏,宫逐羽声。
永宁安分的埋着头,自知不可心急,不管是寻她的皇兄,还是寻崔氏的座席,先行安分的候着才利于其后的行事。
“违命侯至!”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尖柔的通禀声再次响彻在大殿,几片衣袂飞扬,李煜携了小周氏款款而来。
永宁小有晃神,李煜竟比她还迟到,可他明明行在她前头的,按脚速应是已坐在殿内了才对……早知他还没入席,她就不急于进殿了,耐足性子在外头等他,反而便宜相认。
这声拉长着音的通禀也分外刺耳,字字如刀剜着她的心,永宁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李煜在被虏汴京后,当时一日也是跪伏在这儿,就在这座大殿里,屈为人臣。
“你屡违吾命,朕,便封尔‘违命侯’!”
违命侯,违逆我命令,便封你当个违命侯……那一日,赵匡胤该是何等的高高在上,百般羞辱她的皇兄!
“臣,参见陛下。”
李煜已是长揖在殿央,行的却非君臣大礼。嗡嗡声四起,百官窃窃有声,显是对他这个亡国之君颇有微词。
嗡嗡声渐大,永宁紧咬着红唇,下唇都快咬出血。不是没想过李煜在这宋宫会怎样不受厚待,可今日亲睹其间,她才切身体味到这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赵光义正襟危坐在上,气定神凝的睇着李煜躬揖在下,龙目一扫下座,四下肃然无声。
天威难测,赵光义虽没怒形于色,但下臣都看得出,龙颜隐有不悦。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圣心难揣,哪个还敢冒然置喙。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赵德崇轻哼。他状似无意的一拂袖摆,食案上的银箸被扫掷在了酒盏上,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他的声音不大,别人却都听得真切,连带那声箸盏碰击声,虽轻,却直击着人的心房,氛围倏地沉滞。
“惟吉此言差矣。”
赵廷美斟着手边的那壶瑞露珍,搁在唇边闻了闻,才呷了口,称叹道,“好酒!”
他前一句说的不咸不淡,听起来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赵德崇眼底闪过阴鸷:“酒还未吃,仲父便醉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搭起话来,但显然的话不投机,众人凝神屏气。赵德崇一贯骄矜,赵廷美更是个骄恣的,这两人碰到一起哪有个心平气和可言,劝又劝不得,得罪了谁都是里外不是人。
永宁飞快的抬眼瞅了眼殿央,赵光义还没示下起见,李煜拱手高举过头,还揖礼在那。
这大殿上,那一张张面孔,非是个个皆是眼生的生脸孔,也有看上去眼熟的,毋庸质疑,十之八九是南唐降臣。可今日在这里,亲眼看着旧主受此奇耻大辱,那些人却没一个从旁美言的,不敢也罢,不愿也罢,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她攥紧了拳,掌心攥得生疼,却疼不过心痛如锥,李煜在这儿仰人鼻息,唾面自干,叫她怎不恨?还要受人这般欺辱,席无好席,宴无好宴,这场鸿门宴,想是一做谱就是要给她的皇兄难堪的,这群人,以人之苦,为己之乐,何其可憎!
赵廷美持过酒盏,蓄满一樽酒,沾了酒气的嗓音添了慵雅:“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煮酒论歌赋般说到这,他一饮而尽樽中酒,才又睨笑道,“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岂非差矣?”
这篇《诗经.相鼠》,在他娓娓道来,怎听怎似酒醉之言,众官妇中不知是谁“扑哧”轻笑了声。赵德崇的脸色已然是沉如乌云,他这个仲父竟倚老卖老,笑谑他断章取义,当着群臣之面庇护李煜那个亡国之君,亡国之君命贱如狗,就当如那夏桀商纣蜀汉刘禅。
曹彬攻灭南唐时,赵廷美曾奉旨出师劳军,于汴口会见李煜,他早就听说二人在汴口谈诗论道,当时极为投机,还结下君子之交。
朝臣之中,赵普、曹彬同排并坐在前首,文左武右,身后列坐的是满朝文武。秦窈娘、江氏各自陪侍在旁,刚才那一声娇笑的人就是秦窈娘,赵普瞋了她一眼,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她丢的可是他相国府的脸。
秦窈娘悻悻地抽出帕子绞着,腹诽不已,今日这宫中操办的可是盛宴,赵廷美、赵德崇二人,一个是当朝齐王,好酒贪花,花名在外,一个是当今天子的皇长子,那也是生而尊贵的主儿,刚刚这两个人却在谈论什么相鼠,还说的那般有声有色,天颜咫尺,怎不好笑。她一个妇道人家,虽不知治国平天下,不过是听到尽兴处笑了一笑罢了,也不为过,更何况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时,殿外不适时的传来一声长笑,声如洪钟,耶律贤鼻如刀刻,大笑着步进殿来。怪异的是,这回门外竟没响起通禀声。
永宁站在门角内侧,只觉有阵风从门外灌入,忍不住拿眼睨了眼进来的人,却意外的瞥见了个熟悉的背影。
之前在那竹林,把她撞下土坡的那厮儿,此时已换了身黑绿长袍,蹀躞带上环佩着绯色算囊,从她身前走过。尽管看不出挂在他腰带上的算囊里贮放的是何物,却让她想起他那把铮亮的胡刀。
那厮儿身侧还有一人,与他年岁相仿,块头较他更壮实,尤其是那两条长臂,臂长如猿,身着赭黄长袍,左衽圆领窄袖,纽襻袍下垂至膝,这装扮分明不是平头百姓能穿的。
在大辽,服制上多为长袍暖帽,男女皆然,上下同制。可算作有贵贱之分的即是纹样,比如那厮儿身侧那人长袍上的通体平绣花纹,就只有贵族才配用这等精致的纹样,还有一种就是龙纹。
耶律贤的袍饰上就是龙纹,但与赵光义身上的绛纱袍所绣的五爪金龙还不同,耶律贤的是鳞状龙纹,但也是赭黄色。瞧着那纹样,永宁蹙起眉心,莫非那厮儿并不是大辽皇储,竟是她看走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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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父之次弟称为“仲父”,仲父之弟称为“叔父”。古代以伯(孟)、仲、叔、季来表示兄弟间的排行顺序,伯(孟)为长子,仲为次子,叔为三子,季排行最末。
②算囊:即算袋。贮放物品的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