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人的反应在刘向的预料之中，雅稚这一下到是把他吓了一跳。刚刚他打伤那名镖师，那是同场较技在所难免，对方不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但要是这丫头轮开弓箭一阵猛射的话，事情就大条了。
“快把弓背回去。”他连忙伸手制止，“没事的，交给我处理。”
随即刘向将小圆盾递给雅稚，转身抱拳轮了个圆，扬声道：“各位大哥请了。小子刘向，今天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因仰慕长友镖局威名，故而进来拜见，却没想到引起了这番误会。是小子的不是，在这给各位道个歉，还请原谅则个。”
说完就看向堂屋前的俩人。
这番话其实只是个场面话，道歉的味道是半点也没有。但场面话有场面话的作用，面子给到了，台阶也有了，是不是顺势下台就看你的选择。刘向说这话时心里就准备好了，对方要是不领情，那说不得只能冲出去。上余城的镖局也不是只有这一家，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没必要把姿态放得太低。
屋檐下的俩人对视一眼，俞老微微一颌首，转身进屋。
徐总镖头则向前踏上一步，挥了挥手道：“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你们几个，有时间多琢磨琢磨武技，别尽把力气花在女人肚皮上。——小伙子，女娃儿，你们俩过来。”
长友镖局的这间堂屋颇有特色，开间很大，呈正方形。南面空敞，直接与院子相通，没有门窗和墙相隔。堂屋的屋檐下挂着一溜大红灯笼，中间是两根楹柱，上面挂着楹联。
刚踏上台阶，刘向的目光立刻被正面太师壁上的一幅水墨山水画所吸引。
画中云山雾林，怪石奇松，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占了小半幅画卷，极具气魄。瀑布边上有一观景亭，亭中一男子背手而立，长袖飘飘，颇有神韵。可惜有些远了，看不清落款。山水画下面是楠木长条几案，中间供一尊半人高的关二爷鎏金像，横刀立马，威武不凡。两边各有一扇小门通住后室。
案前是一张八仙桌，两边各摆一张太师椅。那名长袍老人和徐总镖头此时就坐在太师椅上，老人居左，徐总镖头居右，两人正在喝茶。
屋内正对着两根楹柱的地方各有一对太师椅和一张茶几，左右相对摆设。椅背后面三步则是东西侧墙，上面挂着十八般武器的图谱，很符合镖局的形象。
“坐。”徐总镖头指了指侧座，“说说你们的来意吧。”
刘向也不矫情，径直上前落座，雅稚有样学样。
“在下刘向，这位是雅稚。我二人这番前来，是为了谋个差事。”刘向开门见山。
徐总镖头点了点头，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道：“做镖师嘛，有你这两下子是足够了。女娃是山巫族吧？想来身手也不会差。不过，这行饭可不好吃，光有两膀子力气是不够的。你们对镖师了解多少？”
雅稚当然一点也不了解，直接摇头。刘向想了想，道：“到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有走镖有六戒：戒住新开之店，戒住易主之店，戒住娼妇之店，戒武器离身，戒镖物离人，戒忽视疑点。总的来说就四个字——小心谨慎。”
“没错。”徐总镖头抚掌赞道，“走镖六戒，水路三规，陆路三不住……这些统统都是一个道理，就是小心谨慎。”接着话风一转：“可话人人都会说，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我问你，刚刚在外面一共有多少人？几人穿短襟，几人持木棍，几人没穿鞋？”
刘向听得一愣，刚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几个穿墨铠和皮甲的人身上，其他人确实没怎么留意，谁想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努力回忆了一下，他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一共有五十六人，若是算上右侧第三间房中那个露个头又缩回去的，就是五十七人。穿短襟的应该是十三人，持木棍的……好象是五个，没穿鞋的就不清楚了。”
听到这个回答，座上两人再次对视一眼，这回轮到长袍老人开口：“总人数没错，说明你视野开阔，这是优点。穿短襟的人数也没错，说明你下意识地会留意对方的身份，这也是优点。持木棍的是六人，而不是五人，说明你更重视武器装备，而轻视人本身的实力。没穿鞋的一共有十三人，你一个都没看到，说明你对细节的注意力严重不足。”
“总的来说，你注重大局，而忽视细节，有年轻人所缺少的大局观，却也有年轻人的通病。如果老夫没猜错的话，你一定长期听令与人，听令行事能做得很好，却没有独当一面的经验。老夫可有说错？”
刘向佩服得五体投地，老人真的是目光如炬，句句都中。
他本就是一名钳工，摸爬滚打了三年才当上了工段长，上面布置任务，他组织完成，当然一直都是听令行事。也正是因为当上了工段长，所以能时不时接触到一些稍高层次的东西，大局观就是这么培养出来的。而在细节方面，现代化生产都有严格的标准，照着标准做就行，自然不需要考虑太多细节。
至于更重视武器装备，这实在太正常了，“功夫再好，一枪撂倒”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长年累月的熏陶下，想不重视都难。况且他以前的职业也决定了这一点，拧螺丝当然要用螺丝刀，手指甲可不顶事。
老人的评语刘向听得明明白白，一旁的雅稚却听得云里雾里，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捅了捅刘向的肋骨，小声问道：“那个老夫是什么意思？”
“‘老夫’是老人家的一种自称，就是‘我’的意思。”刘向同样小声回答道。
“不是，”雅稚急道，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我是说，那个老夫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吃不上这碗饭了？”
刘向一愣，扭头看着她，脸色古怪。他很肯定自己听到的是“那个老夫”而不是“那个老头”，可是，为什么感觉这么奇怪呢？
座上的两人也愣了，徐总镖头敝了半晌还是敝住，哈哈大笑道：“丫头，这位是俞铁钧俞老，长友镖局上余郡分号的大掌柜，可不叫那个老夫。我是徐顺，腆为分号总镖头。你可记好了，别弄错。”
俞老同样忍俊不禁，轻笑道：“好了，我的意思是，你们是块好料子，但还须打磨打磨。镖师这碗饭，能吃上。”
“真的？”雅稚眨了眨碧绿的大眼睛。透过这双无比清澈的眼睛，俞老看到了自己端坐如钟的严谨形象，那身黑色长袍似乎太重了点。
“真的。”俞老腰往下一塌，随意地靠在椅背上，挥了挥手道，“去后院找卢管事吧，他会给你们安排。”
“谢俞老，总镖头。”刘向起身抱拳，一一行礼。雅稚有样学样。
眼看着两个小辈拐出堂屋后，座上的两位端起茶杯轻抿，室内复归安静。
此时恰好一片乌云飘过，遮住了阳光，屋外屋内光线都为之一暗。
“唉。”
半晌，徐顺轻叹一声，将茶杯放到桌上，轻轻盖上杯盖，“发展得还是太快了啊。如此草率，难免鱼龙混杂。”
“怎么，徐总镖头觉得老朽越庖代俎了？”俞老淡淡的回道，低头盯着手中的茶杯，似乎能够从中看出一朵花来。
镖局这一行是有规矩的，经营打理需要大掌柜和总镖头两人通力合作，大掌柜负责日常管理和验货，总镖头负责安排出镖。招收和任用镖师当然属于总镖头的职责范围，大掌柜可以提意见和提建议，却没有决定权。现在俞老直接开口接收刘向二人，较真的话，确实有越庖代俎之嫌。
“俞老说哪里话，收他们两个我也是赞同的，你说我说还不是一个样。”徐顺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镖局的发展，委实太快了。镖局成立三十又三年，前二十五年还仅限在闵州和通州两地跑，分号不过三处。而如今不到八年的时间，分号遍布全国大部分郡治，甚至延伸到了周边三国边境，这样的速度简直骇人听闻。俞老你说，可曾听说有哪家镖局发展得如此迅速？”
“有倒是有一个，六百年前的威远镖局。可惜它崛起得快，倒得更快，风光不到六年，已然烟销云散。”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徐顺一拍大腿，道，“快就意识着散漫，草率，混乱。想当年我进镖局之时，先做一年杂役，再做三年学徒，然后才能跟镖随行。前后考察五年之久才算正式入行，当上了镖师。而如今你看，咱们上余郡分号有哪个镖师入行满两年的？就连带队出镖的镖头也没有一个入行五年。要是搁以前，不满十年就想当镖头简直是痴人说梦。”
“时局如此，如之奈何？”俞老同样轻叹一声，吹了吹杯中的茶水，层层涟漪，层层激荡。他抬头看了看屋外越来越暗的天色，搁下茶杯起身出屋。
“天快变了，我们得走快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