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番外篇 决心

某市的大众电影院里，有一个白发苍苍的查票老太婆，几乎每个观众见了都惊奇：“这么大年纪为啥还不退休？”好事的人了解到：她姓文，名字已被人们忘记，便都叫她文老太。据说是解放战争时的南下干部，年轻时当过演员，红极一时，因反右斗争中，丈夫被划成右派，为了不受牵连，为了在思想上站在革命人民一边，她毅然离弃了丈夫，抛弃了儿子，才免遭迫害，但还是被贬到了电影院工作。电影院的女秘书来到文老太身边：“经理有请，你跟我来一下。”文老太跟着秘书进了经理室。经理的脸色很难看：“文老太，这是第十九次找你谈话了。今天不跟你扯皮。经研究决定：从明天起你不离也得离，否则按旷工论处！”“旷工就旷工！死，我也死要在银幕前！”文老太倔强地说。经理又败了，无奈地挥挥手。文老太退了出来。文老太硬顶着不离是为了一个夙愿：自从她离婚后不久，又重新组建了一个家庭，生有一子，取名飞腾，现已大学毕业，分配在市府部门工作。飞腾上小学时，曾在妈妈的怀抱中天真地说：“妈，你在电影院里，肯定天天看电影。”文老太点头笑了笑。飞腾接着说：“光看别人的没意思，总有一天也叫你看看我的。”文老太高兴地搂着儿子亲了一口。儿子无意间说的话，激活了文老太的艺术细胞。十几个春秋，她怀着执着的信念，以蹒跚的步子，走过了一冬又一冬。近来，她虽然嘴硬，心中却有几分动摇。儿子自成家后理都不理她，母子之间根本没有来往。她更不知道儿子最近究竟在干什么，因此觉得，这种等待，就像一个彩色气球，越飘越远。她深知这彩球，早晚会在某个上空炸掉。几个月后，经理又派秘书请文老太了。她想：“动不动就逼我离休，人老了，硬是讨人嫌？看他怎么说，说得好离就离吧。”已有思想准备的文老太不慌不忙地走进经理室。奇怪，经理的脸色一反往常的阴沉，笑盈盈地对她说：“快坐，快坐。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儿子写了本书，现已改编成电影《遗弃》将在我市首映，我院沾你的光，排为第一。”文老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大着嘴，热泪盈眶。好久，好久才沙哑着嗓子说：“啊！我终于等到了。这回不用你赶，我自动离休。”经理喜出望外地直点头道：“难怪你硬顶软磨，原来就是为了这个。请多原谅我的官僚主义。”《遗弃》放映那天，文老太拒绝了经理给她的优惠票，清早就到电影院买了一张票，她要以观众的身份，好好地看一看儿子写的电影。她本想为儿子买两张，全家一起观看，可是儿子的家门都不知道朝哪儿开。儿子又曾关照过，不准她找上门。她的美好愿望只好作罢。电影开始了，文老太正襟危坐地，瞪大眼睛专注地看着。从字幕起，文老太就一字不拉：原着──刺猬；编剧──路草；导演──关山……文老太惊呆了：“刺猬，你还活着？我对不住你，十年前，你父亲写信告诉我，你得了不治之症的乙型脑炎快死了，要求我去看最后一眼。当时我既没给你寄钱，也没去看你，是因为不想与你父亲往来啊！”文老太随着影片情节的展开，心情不停地波动：一场空前的运动──反右斗争开始了，激烈得很。一个母亲为了孩子的成长，不得不与划为右派的丈夫离婚。那母亲，万万没想到，连抚育自己的孩子，都是思想上没有与敌对分子彻底划清界限。个别极左分子要她抛弃“兔崽子”以示清白。她死活不从，因此被打成坏分子，受尽了欺凌、吃尽了苦头。有个自诩党的化身的人，居然决定：为了挽救无辜的、执迷不悟的女人，我们必须在“兔崽子”身上开刀。于是他们大打出手，欲将孩子置于死地。母亲为了挽救儿子，苦苦地向他们哀求，被迫同意抛弃孩子。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母亲背着孩子，跌跌撞撞地翻山越岭，将儿子送到五十里之外的农村托人照管。从此她省吃俭用，暗中抚养儿子。文老太这时觉得，当时她也应该这么做，才无愧于母亲。她开始痛恨自己丑陋的形象。观众都被银幕上伟大的母爱感动得抽泣，她却觉得观众是在吐弃自己。影片以蒙太奇的手法跳跃了一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那些人知道她“负隅顽抗”的底细时，不得不将这个“死不悔改”的坏分子，定为反革命，送往农场劳教。繁重的体力劳动，恶劣的生活，精神的郁抑，她病倒了。看管见她不行了，同情地问：“你还有什么要求？”她哀求道：“你放我见上儿子一面，死也瞑目。”看管动了良知，冒着风险放了她。文老太坐不住了，身子不停地在座位上挪动。这时她开始体会到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至理。我为什么离自己的本性那么远而不知回归？连儿子快要死了，自己还顾这顾那，不愿前去探望？镜头一闪：崎岖的山路上，一个女人在爬，身后一条血路在延伸。黎明，她终于在血路的尽头，叩响了儿子的大门。可是门还没开，她的手扶在了门上，头歪倒在肩上，就这样，她“遗弃”了自己的儿子。散影了，人们离座纷纷拥向门外。唯有文老太纹丝不动。她似乎在沉思，又像在等待。总之，她再没有动。也许，她是在伟大的母爱面前忏悔、升华，升华到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