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雨初是在第四天的清晨回来的,带着一身来自地底深处的阴气。他说他跟炼狱谈妥了,来带檵木过去。
离珠叫生财把躺椅搬到了院子里,檵木跟幸雨初走的时候,他正摇着玉扇躺在躺椅上晒太阳。灿金的阳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说不出的安详。檵木对他挥了挥手,算作告别。
离珠抚了抚快要到脚踝的长发,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道:“慢走不送,这两天托你的福,别人送了我不少纸钱,我叫生财都攒着。回头你死了记得叫人来通报声,我好把它们通通烧给你。”
檵木躲在长发里,轻轻地笑了。和往常一样刻薄的话,但听惯了,就会有些不舍得。只是这一走,怕就再没机会回来了。
走出了离珠的宫殿,幸雨初像往常一样将檵木圈在怀里,御风而行。檵木倚着那个熟悉的怀抱,安心而满足。
“幸雨初,当初为什么一去不回?”檵木仰起脑袋,认真地看着那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脸。她不是想帮离珠讨个说法,只是出于好奇,总觉得幸雨初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
“五百年前的事你知道了?”幸雨初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悲喜。
“嗯,从生财嘴里骗出来的。”
“哦”幸雨初迎风抬起头,眼神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因为直到五十一年前我才杀了仓火。”
所以他并非是真的丢下离珠,一走了之。而是因为没能替他报得了仇,无颜回来见他。如果还有机会,真想让离珠也听到这句话。好想看他真正笑一次,而不总是那种三分无谓,七分嘲弄的强颜欢笑。
“如果走过的路可以回头,那时我一定不会走。”
这句话,幸雨初说得很轻很轻,轻到仿佛只需一阵微风就可轻易吹散,但檵木还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天边的卷云顷刻间翻滚如浪。
既然没有了回头路,那就从现在开始,尊崇自己的心意走下去吧。
幸雨初在北国的极寒之地找到炼狱时,他正痴痴地守着那具冻成冰块的尸体,幸雨初跟他说清来意后,他差点没高兴疯了。现在他已经带着那具尸体回到了轮回殿,正心急如焚地盼着幸雨初早点把檵木带过去呢。
还是那条长长的黄泉路。路两岸,彼岸花不分季节不知凋零地开着。阴风拂过,天空中就会下一场花雨。或猩红或洁白的花,铺满了整条大道。
檵木小心翼翼地走着,尽量不去踩那些还带着露珠的花朵。幸雨初则是双手拢在袖子里,大摇大摆地走着,才没心情管那些破花的死活。
在檵木踏上奈何桥的那一刻,幸雨初突然走上前拉住她的手,面色凝重地说:“一会见到炼狱,你不用害怕。”
檵木抿起嘴唇轻轻一笑,心里还是那个疑问,谁说幸雨初冷酷无情了?他明明是这天下最温柔的人。反握住他的手,檵木和幸雨初并排慢慢走着。檵木侧过头看着那条滔滔不见尽头的忘川水,突然就很想跟他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
幸雨初,你看我们一起走过了黄泉路,踏过了奈何桥,一会还要勇闯轮回殿。这样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已然白头偕老过了。
幸雨初用余光偷偷瞟到檵木一个劲地在傻笑,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她的头发,抱怨道:“头发太长了。”
檵木吃痛,收回了飘渺的思绪,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头发又短了?”
幸雨初收回手没再说什么。快走到桥尾的时候,檵木突然停了下来,东张西望了会,微微皱起了眉。
“幸雨初,孟婆呢?”檵木一回头,身边却没了幸雨初。
“幸雨初!”檵木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可回应她的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幸雨初!幸雨初!幸雨初。。。。。。”檵木在奈何桥上来来回回地喊着。她不相信幸雨初会丢下她,左手的指尖还残留他暖暖的体温,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
“幸雨初!”檵木对着绵延不绝的忘川河大喊了一声。
忘川之水无息亦无情,透明的暗流中慢慢浮现出了两张熟悉的脸孔。
“小矮子!巫风!”檵木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忘川河中居然会出现小矮子和巫风的身影。他们两个人静静地相拥着,似在睡眠中,脸上还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可他们的眼耳口鼻中却慢慢渗出了鲜红的血。
檵木的十根手指紧紧抠住冰凉的栏杆,这一定是炼狱的设下的圈套。可就算知道是个圈套又怎样,她是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抛下他们不管的。
“啊咧?”檵木本想从栏杆上翻下去救他们的,却发现她连一个小拇指都动不了,而且也发不出声音。
小矮子和巫风脸上的皮开始一块一块的脱落,露出惨白惨白的肉和青紫色的血管。檵木拼命地挣扎,可怎么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无比诡异的一幕。
幸雨初也站在奈何桥头,他听到了檵木的呼喊声,但无论他怎么找都看不到檵木的人。
檵木倔强地忍着泪水,在心里默念“幸雨初,救我。”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幸雨初嗅到了鬼的气味。他拔出腰间的剑,慢慢走到了桥中心。突然忘川河里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数十丈高的绿藤冲上了天空,朝幸雨初直直飞了过来。
幸雨初冷冷地扫了一眼,举起剑轻轻一转,仅用剑压就将绿藤斩成了数十段。碎藤从高空落入河里,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
“没用的东西。”幸雨初轻蔑地弹了弹薄韧的剑。剑锋上的寒光照在他脸上,分外清明。
兀地,几十根绿藤从他身后消无声息地靠了过来,幸雨初琥珀色的眼珠一转,迅速转身一剑劈了下去,又是一阵“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刚解决完面前的,身后的绿藤又冒了出来,幸雨初只好再转身挥剑。砍断,再长,砍断、再长。。。。。。。往复循环,没完没了。而且这些绿藤被砍一次,数量就增一倍,生长的速度也会变快,甚至攻击力都会增强。
但幸雨初一时之间想不出能一次性解决它们的方法,只好机械地重复着转身挥剑,转身挥剑。。。。。。
檵木四肢僵硬地立在桥边,盯着水面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大脑像灌了浆糊一样,乱糟糟的。越来越多的事想不起来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在这里干嘛?”心里空得难受,“水里面的是谁?”“为什么他们没有肉,而只是一堆白骨”“我在等谁?”。。。。。。“我不在等谁”。
“幸。。雨初”眼神迷离的檵木喃喃地念出了三个字后,一头栽下了忘川河。
张狂的红色长裙在水中铺开,像一朵傲然绽放的曼珠沙华。墨玉般的长发在脑后散开,随着水流一波三折。檵木安然地浮在忘川河上,在微风的吹佛下,慢慢漂向了远方。
轮回殿的门口,一位白发飘飘的老者负手而立,深深凹陷的灰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一只红爪的夜鸦从忘川河上悲鸣而来,它说:“我亲爱的主啊,一切都按您的计划进行着,猎物已经在来见您的路上了。”
炼狱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七分阴毒三分开心。没了影千千的血,小夜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长时间了。虽然北方极寒之地可以暂时保存一段时间,但总归不是个长远之计。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幸雨初竟然亲自把檵木送到了他面前,这次要是成功了,以后可要好好谢谢他啊。
檵木顺着风向漂到了轮回殿前,一大群夜鸦盘旋在上空,烦躁地鸣叫着,像是在等待炼狱的命令。
炼狱对它们挥了挥手,宠溺地说:“她现在还不是你们的食物,等我把她的眼睛挖出来后,你们就可以尽情撕扯吞噬她的肉了,对对对,还有内脏。新鲜的热气腾腾的内脏,呵呵。。。。。。”
听了炼狱的话,夜鸦们叫的更欢了,凄厉的鸣叫在轮回殿上空一直一直回响。
炼狱满意地拍了拍手,道:“想要获得可口的食物是需要付出辛勤的劳动的,下面就该你们好好表现了。帮老朽把那位沉睡着的美人搬上来吧。”
夜鸦闻声而起,扑腾着翅膀,争抢着叼起檵木的衣服,拖着她往炼狱那飞去。在忘川里泡了那么长时间,,檵木身上早就湿透了,不停往下滴着水,落在下方的镇魂花上。镇魂花瞬间枯萎了一大片。
夜鸦将檵木带进轮回殿,放在了大理石的铺成的大殿上。炼狱慢慢踱步到檵木面前,俯下身,用视线描摹着她被忘川水浸泡地微微泛白的脸。
“孩子,你应该庆幸你的母亲给了你纯正的冥界血统,否则你早就融化在忘川和里了,哪还有命躺在这里呢。”
一想到他的女儿,炼狱苍老的脸上立马洋溢出幸福的光彩。他的小夜,他们马上就能再次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