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前面,似乎故意放慢了脚步。我却将步子缩得更小,压得更缓。他空等了一会儿,忽然停下来回头道:“我三五日便回来!”随即匆匆往前走去。
我只作没听见,并不言语。他就这样甩开袖子飘飘地走了,将我抛给了吴氏和善姑。她们诡异的笑在我心头上盘旋笼罩,我明白等待我的不是三五日,而是漫长的三五年。
他的背影转到一棵树后消失了,我也加快脚步往回走。我不想回屋闷坐,便绕到惜园。
园子一切如旧,花柳亭台,还是昨日那般明艳动人,在我眼里却早已是换了天地。我神思恍惚,信步走去,冥冥中似有指引,一抬头,竟然已到水池边上——也许我正是为它而来,可是我自己却不知道。
我依旧寻见那截临水的树桩子坐了下来,望着空阔寂寞的池子,一腔怨愁无处挥洒。半晌,眼前悠悠荡荡的春水忽然幻化成一个美丽的女子——竟是何夫人!她盈盈而笑,柔声道:“换作是我,他绝不会这样无动于衷,不会牺牲我去讨好吴氏,博取大将军的夸赞与信任。”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茫然道。
“情之所钟,一往而深,情之未至,如之奈何——”
我怔了一怔,忍不住潸然泪下。泪水打在那美人身上,美人漾了几漾,飘飘忽忽地消失了。我忽然想到心里还有许多不解想去问她,遽然起身,背后一个声音却叫道:“甄夫人,不要!”
我一惊,还未反应过来,早已被扯住衣袖,扭头看时,竟是吴氏的侍女翠蟾。翠蟾扯着我跪下道:“我一个奴婢家,还要变着法儿偷生,甄夫人年纪轻轻,生得如湘陵妃子、玉殿嫦娥,谁人见了不羡慕,即使稍有不顺心之处,也不该如此轻生呵!”
因为吴氏的缘故,我有些厌烦她,冷笑一声道:“你想多了,这池子边上清凉,我只是站一站!”
翠蟾缓缓松开手,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道:“奴婢鲁莽!夫人差奴婢来送药,有婆子说见甄夫人入后园来了,奴婢一路寻来,却看见甄夫人骤然身起,面露绝决,奴婢一时失了魂儿,竟以为夫人要——请甄夫人不要见怪!”
我不忍过分令她难堪,只淡淡道:“你起来吧,不过是场误会!”
翠蟾起身,忽然惊道:“甄夫人,您的额头——”
一定是额头上凝出血珠来了,我从袖口掏出巾子来擦拭,翠蟾连忙道:“夫人,叫奴婢来——”
我只拿冷眼盯着她,她的手慢慢缩了回去。
巾子是鲜红的,所以也只留下潮湿的一片。我握着巾子,掉头而走,翠蟾追上来道:“甄夫人,药!”
她递过一只小瓷瓶来,我迟疑着不去接。她似乎明白我的顾虑一般,道:“夫人放心,这药研成粉末,敷于患处,最是散瘀去毒!”
我想了想,也犯不着为难她,便接过来。一手是血,一手是药,我不禁轻蔑地一笑,道:“你们夫人真是用心良苦,你替我说甄宓谢过了!”
她应了一声,并不走,唤了一声“甄夫人”,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觉得她神色奇怪,道:“你们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翠蟾却抬手朝吴氏处一指,低声道:“甄夫人,您小心些吧!”说完便一路跑了出去。
我倒愣住了——她提醒于我,是因为看我被欺凌,心有不忍么?她是吴氏的贴身侍女,却也对我心存善意,相比之下,那个与我同床共枕的男人,竟是这样冷心冷面!
我踽踽而行,风迎面吹过,巾子的一角在风里一牵一牵的,扑打在我身上。想不到我这么快便看见了自己的血!那新的湿润的血迹印在旧的干涸的血污上,令我心有余悸,可是我还是决定把它留存下去。人的善忘,就像对金钱与情色的贪欲一样,不可遏制。虽然我突然从轿子里醒来,发现乾坤改换的一幕历历如在眼前,可是日子久了,当遗忘开始侵蚀,红罗银烛模糊了记忆,草原,老阿妈、**便会渐渐退去。这是我所不愿意的。前世短短十九年,虽然稍感零落,却是有情有爱,值得深藏与怀想,尤其是当我觉得此生深爱渺茫,真情无所寄托的时候。
我抬脚刚要进屋子,忽然听见身后窸窣有声,扭头一看,果然是香草,扶墙摸壁地从大门外走了进来。我连忙跑过去搀起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却先道:“夫人,您没事吧?”
她伤成这个样子还顾念我,我心里一酸,眼泪簌簌而下:“我有什么,却害了你!”
香草道:“若不是夫人舍身相救,奴婢连命都没了!奴婢还没谢夫人大恩,夫人倒先说起这种没来由的话来!再说奴婢也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又没伤筋动骨,养几日便好了!夫人的额头却要紧,若是为奴婢留下疤痕,坏了容颜,公子心疼且不说,还不知要怎样怪罪奴婢呢!”
“不要提他!”我厉声道。
香草一怔。
我又觉得似乎太无情了,缓下声口来道:“咱们先进屋吧,想办法替你疗伤要紧!”
香草也便默不作声。
香草屋子在西廊边角。我扶着进去,劝了半晌,方才躺在床上。我一定要看伤情,她只说污脏,又是一顿口舌相争。最后香草拗不过,只得褪下衣裳来。一看,腿上又是青又是紫,肿了多高,我慌道:“这可怎么办?”忽然又想起来道,“我这里倒是有一瓶药丸,是那个叫翠蟾的丫头送来的,说是可以散瘀去毒,我只是担心——”
香草明白,道:“夫人,如果是翠蟾送的,但用无妨!”
我疑惑道:“你就这么相信她?”说到底,她也是吴氏的贴身侍女,吴氏恶毒,不能不防。
“夫人不知,这翠蟾原是何夫人身边的人。何夫人病的那些时,奴婢也在跟前奉了几日汤药,和她同案而食,同床而眠,倒也知心,所以晓得这翠蟾是个忠厚老实,心里不藏奸的人。”
因她临走时说的那句话,我原本就有几分好感,听香草一说,便也释然。立刻倒了几粒出来,研开了替她敷上,香草扭着身子一迭连声称谢,又道:“奴婢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叫夫人一双贵手替奴婢上药!”
我只道:“你老实些吧!”
刚敷完药,香草便道:“夫人,不疼了呵!”
“别胡说,就是灵丹妙药也没这么快的!”
“真的不疼了!你瞧——”她支起身子来就要下床,却“哎哟”一声从床上跌了下来。我手忙脚乱地将她搀起,又好气又心疼,道:“你急什么!”
香草顿了顿低声道:“夫人方才也受尽委屈,我不想再叫夫人为奴婢担心!”
她忽然面露凄恻,我抚摸着她散乱的头发,强作笑容劝慰道:“痴丫头,你好好养伤,行走如常了,我才不至于担心!”顿了顿,“其实,虽然我撞破了额头,你打坏了屁股,我心里却很宽慰,因为我觉得我们两个的心更近了!你说是么?”
香草并不答言,半晌叹了口气道:“公子为了哄何夫人开心,没少在这园子上下功夫,所以来过这园子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的。奴婢甚至曾经嫉妒翠蟾,因为她整日与这园子相伴,而且何夫人又是那么好。没想到因了夫人奴婢也进了这园子,既然来了,夫人更比何夫人好上十倍,奴婢——”
她眼睛一红,忽然别过脸去。我递了一块帕子过去,道:“好好的,又哭什么!左一个园子,右一个园子,省些力气养好身子去园子里逮蚂蚱玩不好吗?”
香草破涕为笑:“除非夫人也去!”
“不去白在这园子住了!”我强笑道。
隔了一会儿,香草忽然小心翼翼道:“其实,奴婢看的清楚,公子在夫人身上的心比何夫人还要盛——”
“好端端的,又提他作什么!”我忍气道。
“夫人,公子他是有苦衷的!”
“你刚敷了药,也该躺着歇会儿,我先走了!”
“夫人,您千万不要怪公子——”
我早已关上门,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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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进屋子,落在书案上。烛台和书卷沐浴在日光下,一片安然。我无情无绪地拿起那卷书来翻了几翻,却有花瓣从书里簌簌地落了下来,红的,粉的,白的,黄的,像是落了一阵花雨。
我兀自一怔,想起他早上坐在书案旁捧着那书的情景。我蹲下身子去捡那些花瓣——这些是他清晨步入惜园所摘么,如此娇柔可怜,可是我和他的那些****仿佛已是陈年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