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挨到席散,我独自归去。走到偏避处,忽听背后有人叫“姐姐留步”,扭头一看是辛玟。
辛玟追上来牵着我的衣袖道:“姐姐,妹妹有话说!姐姐有所不知,大将军曾遭蛇咬,生平最忌讳蛇了。适才宴席之上姐姐吐了一个‘蛇’字,已是犯了大将军的忌讳,我怕姐姐再说下去,惹出祸端,所以便扯了个谎,说姐姐看花眼了,姐姐莫怪!”
她年纪虽小,玲珑机变却属一等,何况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我握住她的手笑道:“怎么怪你,感谢你都来不及呢!要不是你,我都不知该怎样脱身!”
“姐姐不怪我就好,怎么这般客气起来?姐姐真的看见蛇了吗?”
“千真万确,我都吓出一身冷汗。”
“这畜生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满台子人,偏要跑到姐姐脚下作怪!”
我想了想道:“仔细想来袁府到处是丛林洞穴,有蛇藏匿也在所难免。何况宴席之上笙簧之音缭绕不绝,惹逗它出洞也不一定。”
辛玟点点头,忽然眉毛一拧又道:“还有那吴氏,简直比蛇还可恶!若不是她一句话,姐姐也不一定会受那些为难——”
我想起当日香草之言,心里有些不自在,脸上虽不好露什么,却打断道:“别提她了!近来怎么不见妹妹去惜园?”
辛玟噘嘴道:“姐姐还说呢!姐姐那日突然沉了脸,我心里就打起了鼓,也不敢贸然了!”
那日在憨园,撞见袁熙和她那般亲密,我心痛难奈,忍不住有些辞色,现在想来,不禁过意不去,特别是她不介于心,在我急难之时肯为我排解,更增添了我的愧疚之心。我连忙笑道:“我哪里就沉脸了,一定是妹妹多心了!”
辛玟忽然眼圈一红道:“妹妹心里有句话,说出来唯恐姐姐不信,姐姐若是因为公子多去了憨园,心里便和妹妹生分了,妹妹宁可一辈子不见公子,也绝不舍下姐姐!”
我急道:“妹妹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若存有此心,我,我——!”
我想发一个誓,可究竟有些违心,所以一时间也不知该指划什么好。辛玟突然捂住我的嘴道:“姐姐万勿说出什么话来,使妹妹不安,姐姐只要不和妹妹生分,妹妹就欢喜得和什么似的了!”
“妹妹待我情深义重,我又怎会如此不堪!”
辛玟转啼为笑,握着我的手道:“这下妹妹放心了!我就知道姐姐一定不会这般小气!公子若多疼了姐姐,妹妹替姐姐欢喜都来不及呢!”
我也只好为她的大度笑笑。
辛玟又眨着眼睛道:“我看刘夫人好像很喜欢姐姐。那刘夫人从前也是姬妾,最能体量姬妾的不易,平日里皆和善以待。虽然如此,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似姐姐那般得到她的垂青,姐姐真是有幸!”
有袁熙那些话,我觉得幸与不幸,现在还言之过早。我只解释一般道:“刘夫人与我母亲有旧。”
“姐姐究竟是有门地的人,和我们不同,一样是为人姬妾,却是我们这些人不及的!姐姐一入袁府,便得公子庞爱,现在又有刘夫人提携,我好羡慕姐姐!”
我勉强笑道:“都是姬妾,与其说什么羡慕,勿宁说是同病相怜!要说羡慕,我倒羡慕袁府围墙外那些自由自在之人。人活一世,贵贱勿论,最重要的是活得洒脱自在!”
辛玟低头沉吟,忽然抬头道:“我哥哥也曾这般说过!哥哥说,若活便要活得率性,若死也要死得痛快,方不负为人一世。”
“哦?”我心里一动,如此说来,他一定也是个性情中人了。
辛玟继续道:“哥哥本是仗剑的勇士,不慕权势,不阿富贵,原本是姐姐羡慕的自由自在之人。只是那年我得了肺疾,家中艰难,哥哥为了筹措药费,不得已做了一名马前小卒,后来机缘巧合,做了公子的侍从官,从此便被束住了手脚。哥哥是为了我才舍弃了他向往的生活。哥哥虽然服侍公子尽心尽责,心底却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从前的时光,常说一柄剑在手,一壶酒在身,游走于天地间,热血酬知已,便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说得好!”冷不防身后一个声音道。
我和辛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袁尚。
辛玟连忙拜道:“三公子!”
我想着宴会时他口出不耻之言,便不作搭理。袁尚看了看我,又盯着辛玟道:“照你说来,你有一个心地坦荡的哥哥了,只可惜他没有一个心地坦荡的妹妹!”
辛玟低头道:“三公子说什么,贱妾不明白!”
袁尚忽然抓住辛玟的胳膊道:“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辛玟脸色一变,道:“三公子,您放手!男女授受不亲,您如此无忌,若被人看见,我以后何以为人!”
袁尚不理,抓起她的袖子凑到脸前闻了闻,笑道:“这衣袖好香呵,只不知里边是何香物?”
他说着一只手便向辛玟袖口里探去,辛玟挣扎道:“三公子,你放手呵!求求你了,三公子——”
光天化日,他竟行此**之举,我怒道:“你再这般无耻,我只好喊人了!”
袁尚大笑几声道:“好,你喊!我和你一起喊,叫大家都来看一场好戏,不然只有你我两人,也太无趣了!”
我咬了咬嘴唇,刚要放声叫喊,辛玟急忙止道:“姐姐不要!若被人看见,我百口难辨,更活不了了!”
我看辛玟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只好作罢。他是袁绍最宠爱的小儿子,在袁府里再无法无天,谁又能耐他如何?
辛玟又向袁尚哀求道:“三公子,看在刘夫人的面上,您放手吧!”
“夫人?”袁尚面露疑惑道。
辛玟点点头。
袁尚神色转凝重,忽然道一声“罢了!”将辛玟猛地一推。
辛玟踉跄了几下,摔倒在地。袁尚又抢上前去,将长剑往外一掣,威胁似地道:“这次我不作计较,以后好自为知!”
辛玟低头抹泪,我冷冷瞧了袁尚一眼,俯身将她扶起,又掏出罗帕帮她擦试脸上的泪痕,对一旁寒光四射的长剑熟视无睹。“我们找人评理去!我不信诺大一个袁府,竟然没有讲理的地方!”我抑制不住道。
“姐姐快别这么说,是我自己不好,惹得三公子发怒!”辛玟急道,说完还小心翼翼地朝袁尚望去。
袁尚一双眼睛却如刀剑一般严酷,喝道:“还不快走!”
辛玟连忙低头道:“姐姐保重,我先去了!”
望着辛玟瘦弱的身躯渐渐远去,我心里无比凄凉。抬脚刚要走,袁尚已收回佩剑,抢先拦住我道:“怎么,我二哥连一件首饰都没有给你么?竟准许你穿戴成这个样子去赴宴,像个小**一样!难道他只知运筹帷幄,放着你这样一个美人在身边却不知疼惜?或者是你傻到不知积攒私物,要用我母亲来替你遮幌子!若果真如此,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女人!”
“你是我见过的最无耻的男人!”我毫不客气地回击道。
袁尚笑道:“无耻者无畏,愚蠢却会送了你的命!”
“我的命与你何关,倒用你来操心!”
他忽然捏着我的下颌道:“当然有关!从我见你第一日起,你的命便和我联系在一起!”
我一扭头甩脱他的手,怒道:“你屡次对我无礼,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二公子吗?”
他轻蔑地道:“你以为你的二公子能保得了你一世?老实说,我从前并不在乎什么嗣子之位,也不想去和他们你争我夺,可是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的想法就变了。我要这个嗣子的位置,因为只有这样,袁家的一切才都是我的,包括你在内!”
我心里一颤,不禁后退几步。
他又逼近,我甚至能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他笑道:“当然,如果你现在愿意随我远走高飞,事情便简单多了!你知道,我想要你比想要任何女人,以及嗣子之位的心都急切!”
我冷笑道:“你妄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还有一死!”
他的脸突然抽搐了,神情里有一丝我分辨不出来的东西,像是痛苦,绝望,或是别的什么。不过,那一丝复杂的神情很快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邪邪的笑。“别动不动就死,你的命我说了算!”
他伸手来拧我的面颊,竟如刚才对待辛玟一般,动手动脚起来!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不禁扬起手来向他脸上掴去,可刚伸到半空便被他紧紧抓住手腕,不得动弹。他低声笑道:“你不用急,留些力气到芙蓉帐里用吧!我向你保证这个日子不会太远!”
我想起吴氏的话,想起那黑魆魆的夜里风送来的哭声,那个被他沾污的女子。我咬牙切齿道:“你**不如!”
他并不在意,反而觉得很富有刺激性似的,眼睛里放出一种异样兴奋的光芒,松开我的手笑道:“说实话,你虽然生的美丽,脸上却总是木呆呆的,缺乏生气。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愿意看你恼怒时的样子!我想,如果我今晚搂着别的女人睡觉时想起你,一准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只恨自己手里没有握着老阿妈的那条马鞭,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顿!忽然,我瞅见他悬于腰上的佩剑,突然握住剑柄猛然往外一掣。
他似乎也被我这一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去夺。扭扯间,我的头发散落下来,披了一肩,而且不知怎么,我整个人都在他怀里了。我不禁一怔,他似乎也怔住了,可只是一瞬间,他夺过剑掷于地上,俯身强吻于我。
我简直要窒息了,将他狠命一推,逃命般奔去。
他会登上世子之位吗?一朝得势,他会对袁熙发难吗?他对于我,难道真的难以逃脱吗?
我的心迷蒙而激荡,觉得那瀑布般的头发在身后牵牵绊绊的,像无数要抓住我,粉碎我的黑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