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到了公孙城下,安营扎寨,准备鏖战。外面虽然撕杀要起,在袁熙的安排照料下,我在帐内仍可得片时安心。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片时安心也随着袁熙一日紧似一日的眉头消失殆尽。
帐外之事他很少与我说起,我却也知道他遣人去城前叫骂,那公孙瓒自知不敌,坚守不出。城池坚固,攻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日日僵持着。而袁谭自从袁熙接了统帅之后,很不服气,每日只是聚众饮酒,摆出一副坐山观虎的样子。他手下人众,不是跟着喝酒胡闹,就是大放厥词,说如果让袁谭做讨虏将军,早灭了贼众,回家抱小娘去了!
的确,比起袁熙来,袁谭少了几分彬彬儒雅,多了几分铁血之气,也许更适合统领那百万大军。知子莫过父,袁绍当然也明白,可他还是让袁熙领兵,也许就是怕袁谭剿灭公孙之后,势力变得更强,对袁尚将来承嗣大业不利吧。
这天夜里,袁熙从外边回来,又是一副愁容。我迎上去,摸了摸他日见憔悴的脸。他强笑道:“我直走了一日,你好吗?”
“还好,我捡了些石头来玩儿。”我淡淡一笑。
“哦,石头怎么玩法?”
“我打算给他们画上嘴脸衣服,”我拉他走到案边坐下来,指着案上石头一一道,“那,这块肚子大的是将,这块方头方脑的是相,这块圆不溜丢的是卒子——”
袁熙一笑,指着其中一块道:“这块脸尖尖的是小侍卫!”
我抬手捶过去。
“怎么,我说错了吗?脸尖尖的不是小侍卫,难道这块小黑炭是?”
“你才是小黑炭!”
“真是不打自招,”他一笑,盯着我直管摇头,“可惜呀可惜——”。
我知道他是不满我的黑衣。我来时没带多余衣服,更别提珠翠——除了那管唇脂,即使不能涂抹,闻一闻那清香之气也是好的。我已经离不开它。
果然,他将石头一推,道:“你就没带一件衣服来吗?”
“我身上穿的不是衣服是什么?”
“这是什么衣服,生生把一只百雀灵变成了乌鸦!”
我忍住笑嗔道:“你嫌弃我了?”
他抱住我:“我只是怀念你以前的模样。”
我抚弄着衣服道:“我觉得很好,至少不用那么麻烦地穿穿脱脱,省去许多麻烦。若是有什么不好,跑起来也方便!”
他在我脸上轻轻一拧:“你准备着要跑吗?这么不信任你的夫君?”
“我看这些日子来,你好像只会拧眉头。”我故意道。
“我倒不知道我在你眼里是这幅样子!你放心,既然带了你来,为了你,我也决不能被击败,落得狼狈逃窜,讨虏将军真变成了逃路将军!”他顿了顿,“不过,在我讨虏胜利之前,你最好还是乖乖呆在这帐子里,不要乱跑的好!”
“我哪里有乱跑了!你千叮万嘱的,我哪敢越这帐子一步!”
“那这些石头哪来的?”
“我叫门口的人帮我捡来的,说要给讨虏将军做磨脚石!”
“既然给我做磨脚石,如何又自己玩起来?”
“也不知从哪里捡到的这些石头,太可爱了,我越看越舍不得,所以就变了主意,想画些帝王将相,卒子丫头在上面!”
袁熙一笑:“总之,你安心听话,我才能安心打仗!”
“遵命,逃路将军!”
我学着兵士们的样子朝他拱了拱手,我和他都笑起来。看着他暂时退去的愁云,我心里一阵欣慰。
忽然,哪里有歌声飘来,“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那声音低沉而悲怆,袁熙的眉头又紧锁:“这是何人,扰乱军心!”
我道:“想必是个军士,外出打战,想起家中妻小,禁不住要怀忧,要白头!”
袁熙道:“不管如何,这靡靡之音会降低军士志气!”
突然,帐外一片喧哗,还夹杂着求饶之声。袁熙猛然起身,一摔帘子走到帐外,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帐前喧嚣,该当何罪?”
“二弟不要生气,是我!”一个泥醉的声音道。
是袁谭!
“原来是大哥!不知出了何事?”
“一个臭小子,叫他来喝歌,他,他却扫我的兴!什么愁啊忧啊,听得我生气,叫,叫人捆了起来,打他一百军棍再,再说!来人——”
“属下不敢了,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呵——”
我盼着袁熙相救,或者某个人上前替他说句话,求个情,毕竟只是一曲短歌,而且离家远征,出生入死,凡是有心肠的,谁不思家,思家谁不肠断?然而竟没有,吵吵声中,那“怀忧白头”的悲声渐渐远了,我心里不禁很难过,人心怎么可以这般冷酷?
“哼,以后谁要再敢坏我的兴致,他就是样子!哎,二弟别走呀——”
“小弟有些乏了,想早些歇息,明日好想破城之法!”
“什么破城之法,不明摆着吗!我们就这么围着,等他们粮草一尽,饿个半死,我们再来个瓮中之鳖,不废吹灰之力!”
“话虽如此,可我想公孙老贼也不会束手就擒,他若去搬救兵呢?前后夹攻,我们岂不是要吃亏?况且大军在外,日耗千金,时日久了,也不好向父亲交待!”
“哼,父亲偏心,叫我们来卖命,却叫三弟安享尊荣!你想,三弟在府里一定正抱着哪个女人乐呢,我们却要来这荒郊野岭受罪!不找点乐子,对得起自己吗?走,到我帐子喝酒去!”
“大敌当前,大哥还是少喝为好!”
“你不去我帐子,那我去你帐子,咱们兄弟今晚一定要喝个痛快!”
袁谭说着径直闯入帐中,旁边辛珷去拦,被一脚踢倒在地。我不由一愣,站了起来。
袁谭四下一扫,瞥见了立在案边的我,眼神一顿,忽然握着一瓶酒踉踉跄跄地朝我走来。袁熙早已追进来,见状拦道:“大哥一定要喝,小弟愿意奉陪,只是小弟帐里并无美酒,不如去大哥帐下,痛饮今宵,大哥看如何?”
“这里没有美酒,却有美人!”他直勾勾盯着我道。
“大哥醉了,这里哪有什么美人!”
“她不是美人是什么?”他指着我道。
“他不过是小弟身边一名侍卫!”
“侍卫?哈哈哈哈,放屁!她就是美人!我要亲亲美人——”
袁谭说着便硬闯,袁熙连忙向辛珷使了个眼色,辛珷一招手,进来几个人,不由分说把袁谭架了出去。
袁谭一边双脚踢腾一边高声咆哮:“混蛋,畜生,长了几个脑袋,不看看我是谁!我叫你们死无葬生之地!”
袁谭之人立刻围上来,一个个抽刀拔剑,袁熙喝道:“放肆!你们将军喝醉了,在这儿胡闹,你们不劝着,还要跟着胡闹,你们就不怕军法吗?”
那些人便被镇住了,畏缩不前,袁熙骂道:“还不把你们将军扶回去!以后若再有人挑索将军酗酒,定斩不饶!”
那些人耷着一张脸,嘟嘟囔囔地扶着袁谭走了。袁谭嘴里却还骂个不停:“老二,你也不想想,没有我哪有你今天!我若不是看在死去的娘的份上,对你百般照看,你的小命早被那老妖算计了去!现在大了,翅膀硬了,敢和我叫板了!就是你那艳福,不也是我成全的吗!你识相的话乘早给我吐出来,若叫我自己动手,就没你的好果子吃了——”
袁熙拂袖回到帐里,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半晌不语。
我走上前,低声道:“都怪我。”
“哼,今日之事,不过是他借酒寻衅!他自以为大,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这次统帅一职,是由大将军任命的,他纵然不服,也该以大局为重,不该日日聚众饮酒,扰乱军规!我几次三番忍让,他却毫无收敛之意,是可忍,敦不可忍!”
他忽然重重一拳砸在案上,我心里也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