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我的灵蛇髻众姬妾纷纷竟然效仿,俨然成了袁府风尚,我从来没有露过这么大风头,心里不免惴惴,劝香草还是梳回从前的发式,香草不肯,道:“不过是一个发髻,怕什么。”我再说就显得胆小如鼠了,只好由她梳去。
这日香草在绣作,忽然被扎了手,“哎呦”一声,我道了声“小心”。可过了一会儿,她又握着指头,皱眉嘶嘶,我道:“是不是又扎手了?如果心不一焉就放一放,偏要急这一时吗?”
香草道:“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心里惶惶。”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外面人声攘攘,我和香草一惊,连忙走出院子去看,竟是吴氏善姑带着一群丫头婆子闯进来。我不知她为何突然兴师动众,香草面如纸灰,拉住了我的袖子。
善姑劈头指着我向众人道:“她不是甄宓!”
我一惊,难道她们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
“她是个蛇精,真正的甄宓怕是早被她连皮带骨吞了!”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惊恐,纷纷后退,我却目瞪口呆。
善姑又道:“你们不要怕,我既然敢戳穿她就早已作好防备,不怕她作怪!你们听着,我这水是画过符念过咒的,只要泼在她身上就会现出原形!”
我才看见旁边她们早已备好道具,一只大木桶,几只木盆。旁边有小丫头战战兢兢端过一盆水,善姑接了猛然朝我泼来,我躲闪不及,淋了个湿透。善姑又向众人喊道:“你们快泼呀,她已经被我的符水压住,小心别被她溜了!”
旁边便有几个恶婆子拿了盆来泼,我一时站立不稳,被冲倒在地,泥污了一身,湿冷刺骨,披发淋淋,不可言状。香草扑到我身上哭道:“青天白日,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夫人肚子里怀着公子的骨肉,你们怎么能这样待她!夫人,夫人——”
“把她拖下去!”善姑喝道。
几个婆子上来把香草抓走了,又有水劈头泼下来,我蹲在那里,浑身瑟瑟,拼命咬紧牙关。真像是一场恶梦呀,只有恶梦中才会有这般情形吧!野蛮而蒙昧!
香草突然挣开了,冲到吴氏面前哭道:“吴夫人,求求您放过我们夫人,有什么奴婢来担!要打要杀,奴婢来领!”
吴氏一个耳光打过去,骂道:“你替她担,你担得起吗!”
“我呢?如果我替她担,能担得起吗?”忽然一个声音道。那声音阴阴沉沉,仿佛从地下深处钻出来似的。
我抬头,竟是袁尚!吴氏一怔,面露冷硬:“你不要糊涂,她是个蛇精!”
袁尚突然一笑:“蛇精?二嫂真会耸人听闻!”顿了顿忽然向周围厉声道,“她若真是蛇精,发作起来,你们十条命都没了,还会由你这般折腾吗!”
旁边便有人切切私语起来:“是呀,她怎么还不现原形?不是说泼了符水就能现原形吗?”
善姑斥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招不灵,我还备有下一招除妖,急什么!”
“你这个老妖妇成天作怪,我先除了你!”
袁尚说着就去拨剑,善姑吓得尖叫着跑开了,吴氏拦住气道:“袁尚,你居然人妖不分!她是忠心耿耿服侍我们吴家三十多年的善姑姑,你却说她是妖,真正的妖精就在你眼前,你不知斩除,还百般袒护,你,你居心何在!”
袁尚恨恨收了剑道:“你说甄美人是妖,有何凭证?”
吴氏冷笑一声:“你是要凭证吗?好呵,翠蟾——”
翠蟾从人堆里哆哆嗦嗦走出来道:“奴婢在!”
“三公子要凭证,把你看见的告诉三公子!”
“奴,奴婢那日去惜园,看见有一条蛇在甄夫人妆镜前爬来爬去,甄夫人便按那蛇的形状梳出一个发髻来,然后——”
“哈哈哈——”我忽然狂笑起来,翠蟾不言语了,深深地垂着头,“你怎么不说了,你说呀,看着我说呀!”我盯着她道,眼里恨不得能射出剑来。原来她是吴氏的探作,她去惜园是受吴氏之命,暗怀寻隙之心!
香草扑上去揪住翠蟾痛骂道:“你胡说,那只是夫人的一场梦!我把你当姐姐,当笑话说给你听,你却领着她们来陷害夫人!你不是人,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香草边哭边朝她捶打,翠蟾木头人一般,毫无反应,一张脸却痛苦地扭曲着。
吴氏怒气冲冲地走过去把香草踹到一边,向翠蟾喝道:“你死了!然后怎样,快说!”
翠蟾低声道:“然后,然后奴婢便吓跑了。”
吴氏猛得抽了翠蟾一个嘴巴,骂道:“不中用的东西!你不是说还看见她的身子化成了蛇形,只剩一颗头吗?”
翠蟾的嘴角流出血来,袁尚冷笑一声:“二嫂这是在逼供吗?再说,只凭一个丫头的一面之辞便认定甄美人是蛇精,二嫂不觉得太草率吗?”
吴氏怒道:“翠蟾亲眼所见,她难道还会诓我不成?”她说完又转向翠蟾:“你以性命起誓,所见为实!”
翠蟾哭起来:“奴婢以性命起誓,所见为实!”
“好,你既说她是蛇精,泼水又不见现出原形,不如一剑杀了她痛快些!”袁尚忽然“当啷”一声把手中的剑掷到翠蟾脚下。
翠蟾面目狼籍,僵在那里。吴氏也愣住了,所有在场的人包括我和香草在内都愣住了。
“快呀!杀了她!你不过是杀一条蛇精,又不是人命关天,怕什么!”袁尚催道。
几十双眼睛盯着翠蟾,她却如泥塑般不动,目露惊恐。袁尚拾起剑走到她跟前:“你不敢吗,还是于心不忍?”
“难得三公子通明,翠蟾,我命你杀了她!”吴氏咬牙道。
“夫人!”翠蟾绝望地望着吴氏。
“快呀,你磨蹭什么!”吴氏眼神绝决。
“好,你害怕我来帮你!”袁尚突然把剑塞到翠蟾手里攥着朝我刺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慑住了,欲动不能。
“不——”翠蟾尖叫一声挣脱了,剑咣啷掉在在地上,“不,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翠蟾失疯一般地摇着头,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袁尚冷笑一声,收回剑道:“你不肯杀她,那么她到底是人是蛇,你可想清楚了?”
“奴婢想是看、花眼了,或者只是、妆台上的影子罢了!”翠蟾的力气仿佛被抽尽了,断断续续道。
袁尚突然上前一步揪着她道:“大声说,再说一遍!”
翠蟾目光呆滞:“是奴婢看花眼了,冤屈了甄夫人!”
众人哗然。袁尚向吴氏冷冷地道:“二嫂您听清了吗,甄夫人是冤枉的!她肚子里还怀着二哥的骨肉,您就这么整治她,是不是太不仁道了!”
吴氏气得脸早已不成色,飞起一脚把翠蟾踢翻在地,怒道:“你口口声声说亲见,唆使我来拿她,现在又说看花了眼,我看你这一双眼睛是白长了!来人,给我把这贱婢拖下去,一双眼睛挖出来喂狗!”
立刻有婆子来拖了翠蟾要走,翠蟾似乎一切都认了,并不哭求,却回头冲我一笑。那是怎样的一个笑容啊,凄凉、绝望、谦疚、无奈,我的心不禁一缩。她让吴氏在众人面前丢这么大丑,下不得台,吴氏必然会狠狠处置她,以泄胸中之怒,当真挖掉她一双眼睛也说不定,可如此一来,翠蟾的下场也太凄惨了,她虽然有罪,可罪不至此!
吴氏气冲冲转身也要走,我忍不住道:“慢着!”
吴氏回过头来,不语,我盯着她道:“你欠我一句话!”当着众人,吴氏又羞又恼,不禁红了脸。我顿了顿道:“不过,我想你一定是不屑说的,那么,我能不能和你讨个人情,求你放过翠蟾!”
吴氏一怔,翠蟾被两个婆子押着忽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吴氏冷脸道:“你倒气量宽阔,她如此害你你还替她求情!可我定不轻饶了她!”
我祈求似的望着袁尚,袁尚便走过来道:“一个人没了眼睛,还不就和没了命一样!甄美人虽然深受基害,可是仁慈宽厚,不作计较,二嫂是她的主人,不如法外施恩,打她几板子算了!”
“你是说我若执意严刑惩戒,便是心狠,便是不念主仆之情了?”
“小弟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若说惩罚,二嫂偏听偏信,也难逃其疚!”
“你——”吴氏怒而无言。
“依小弟看来,既然甄美人如此说,不如成全甄美人以德报怨之心,二嫂以为如何?”
“好,就依你,留下那贱婢一双眼睛!不过管治姬妾是我权辖所在,你却上窜下跳,插手其间,不知怀着何种心思!”
“当然是公心!虽是二嫂的事,可袁府里有人受屈,我袁尚也不能袖手旁观!”
吴氏冷冷一笑:“别人尚可,若是她,你再不能!”
袁尚一手压剑,冷言道:“二嫂明白便好,以后谁要再生事,不要怪我袁尚不客气!”
吴氏哼了一声,带着一群人愤愤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