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明月的年纪,虽还不过是双十年华,可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怕早就已经嫁为人妇,生儿育女了——纵是母亲死时,也不过比她现在大上一两岁吧?
今生若已无福拥有美满的婚姻,有一个孩子相伴,也好。
“若是不忍,你便去找那个男人,让他娶你,给你一个名份。”东方然面色沉定而淡然地盯着她,“只要你一句话,我便下令回航。”在他的眸光中却隐含了一抹忧忡。
明月便垂了眸笑:“若我想要那个名份,又逃出来做什么?我既出来了,便不想再回去。”
回去做什么?大着肚子,以一幅可怜模样去求人同情么?别人将要大婚,更有着自己的雄图霸业,自己何苦去搅人清静?
明月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此时这般清醒明白过。
她的人生自十五年前起便已陷入了一片迷茫,有太多太多她想不明白的事纠缠着她——她不明白她也是汪家的子孙,祖母为何会由着大房将她们母女赶出汪家,不明白父亲怎么突然就成了人人唾骂的贼寇,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受害者的母亲却会遭到那么惨绝人寰的刑罚……
她一直以为自己活下去是为了替母报仇,是为了寻找亲弟,也曾以为引父亲回归正途是家族唯一的出路。可当她面对腹中这个可能再次给她带来灭顶之灾的小生命时,她忽然发现,多数人所坚守的原则,原来也并不一定就是对的,人生的路,从来都只有成与败,而没有正与反。
因而她忽然间觉得自己是不是所谓倭寇的女儿原来已不是那么重要,旁人的看法不该是左右自己人生的信条,正如自己腹中的孩子,人人都可能会唾弃他,认为他不该存活于世,可在她心里,他却是上天赐于她的珍宝,是她穷极一生都要保护的生命。
当她日夜思忖如何才能保得住腹中这条生命时,种种设想在脑海中掠过,因而她也渐渐明白,人生原来并不只有一种活法,活下去的路,也并非只有一条。
“但你总要有个男人。没有男人,无论是你,还是孩子,都难以在这个世上生存。”东方然看了她一眼,忽然暗哑了声,一反常态地说话不干脆利落起来,“若是你愿意,给孩子找个父亲……即使是名义上的,对你和孩子也是种保护……”
明月有些讶异他会这样说,可惜她不是个敏感的人,并没有听出东方然的弦外之音,但她还是知道东方然是为了她好,于是笑道:“这世上的便宜当真是能白占的么?白白要了人的保护,岂有不回报之理?我已经用自己的身体回报过人一回,不想再有第二回。”
“若是有人不需要你回报呢?”东方然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明月怔了怔,道:“世人做事都是有所图,不可能不需回报……”
话未说完,舱房门突然间“哐当”一声被人大力推开,小安惨白了一张脸站在舱房外,一双未谙世事般清湛的眸子里水光粼粼,竟是含了泪望着明月,颤抖着声音道:“叶姐姐,我不需要回报!是时候让我回报您了……”
一句说完,他便急步走了进来,端起桌上的一碗堕胎药便往门外泼去,似是犹未解恨,又再度重重地将碗摔在了地板上,将碗摔成了七八瓣。
“叶姐姐,我娶你!我也是男人,以后就让我来保护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小安挺直了背脊立在明月身前,让明月惊诧地发现自己当年救下的那个与汝成同岁的小小男孩在她不经意时便已长大成为比她还高出许多,英俊挺拔,已该谈婚论嫁的少年郎。
明月忽然地热泪盈眶。
她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却不会不相信小安。这个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少年,打她将他从倭寇手中救下起,便对她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他望向她时眼眸中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目光中向来都只有感恩、崇敬,以及无条件地信赖,而无一丝的索取与贪妄。纵使不知从何时起,他看她时眼里也有了些许困惑与欲言又止,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他的目光仍旧是那么的干净清湛,不带一丝的欲求。
他是真心希望她好的,无论她做什么,都只希望她好,而没有所求。
但是,她又怎么能因为自己,而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应该去寻找一个他爱的也爱他的女子结婚生子,共度一生,不该为了保护她而失掉那样的权利。
“谢谢你,小安。”明月含了泪光,亦含了笑看着小安说,“姐姐知道你想要保护姐姐,但保护姐姐的方法并非只有这一种。”
明月将自己垂散于肩的耳发绾起,将待嫁闺中的发式绾成了妇人髻,而后明眸含笑,带了泪光一一扫过小安和东方然的脸,说:“你们的心意明月心领,但明月今生再不愿欠人情义,更不能为求自保而误了他人的幸福。世人不过是要明月不是未婚生子而已,并不在意明月的夫婿是谁,身在何处,因而明月只需告诉世人明月已嫁即可。至于夫婿是谁,明月已无家族长辈需要交待,想来也没人会寻根问底。”
她这一番言说使得东方然和小安都不由得怔住,小安尚且年轻,并不能完全权衡事情轻重与利弊,对明月向来奉若神明般的言听计从更叫他无法对她的说法和做法有所置疑,而东方然则不然。
东方然年过而立,早不是黄口小儿,见惯了人生百态,历经风雨又太过聪明,往往只需一眼便能知人所思所想,甚至连其境遇都能猜个大概。他看出了明月有孕,却不问孩子的父亲是谁,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明月不肯回日本,他亦不劝,便如他亦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有何忌惮一样。
但东方然只是微一怔然,唇角便露了淡然的笑:“看来是我多虑了。你已想得很周全,而我们也只需配合你即可。”他向来是个果断且利落的人,说话从不拖泥带水,因而便起了身:“你且好好休息,我会教小安替你配些安胎的药——我这船上还从没有过孩子出生,有上一个两个许也不是坏事。”
他走出门去,到了舱门时又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明月一眼,说:“我还没见过有了你这般境遇的女子,还敢独自一人力撑,不向人求助,不愿连累他人,亦不肯委屈求全——你很让我刮目相看。”言罢,也不等明月有所反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月怔怔地望着东方然离去的方向,心中隐隐有所醒悟,再回过眼看见仍旧在她跟前踌躇不去且欲言又止,一双眼睛不时扫向她,却含了卑怯的小安,忽然间觉得有些混乱。
“小安,姐姐没事,真的,你不用担心姐姐。”明月牵了唇笑,手抚上了自己还丝毫不见变化的小腹,“姐姐觉得这样挺好,以后姐姐就不再是一个人了……你也算是这孩子的舅舅,也该为姐姐感到高兴吧?”
小安眼圈不由得红了,低下头喃喃道:“姐姐觉得高兴,小安便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