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之夜,月缺星朗,马蹄声敲打在地面上,不急不缓。
一辆平凡的马车,被十多个骑士簇拥着,慢慢悠悠驶进了唐县的大门。
“纵有千难万险,只要广结善缘,借势得当,便可逢凶化吉,一路坦途。”周玉得意洋洋地看着旁边闷不做声的陈阡,眉飞色舞地说道,“这便是我的手段。”
陈阡苦笑摇头道:“你这分明是蒙的,若不是有这位女冠相助,我们怕是要被乱刀砍死。”
道士分男女,中国古代男道士为乾道,也称作黄冠,而女道士,则被称为坤道,尊称女冠。周玉道长道长叫了半天,陈阡这一开口,就显出了两人学识的差距。
听到陈阡夸奖,妙清虽然心里欢喜,但却依然不敢去看他的模样,只是矜持一笑,默不做声。
方才这群骑士来到马车跟前,刀已出鞘,眼看就要将周玉三人砍成肉酱,周玉赶紧喝止,并且将妙清女冠隆重地介绍给众位骑士知晓:“此乃唐县王旻所请妙清上师,专为王氏族长祈福做法而来,何人敢阻?”
光这一句话,就把入城的事儿给解决了,来杀人的骑士立刻长刀入鞘,变为护驾卫士,护着马车进入唐县城,态度转变之快,让周玉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此刻身处马车之中,周玉心中一阵轻松,复又凝重,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在心中激荡交融,嘴上的洋洋自得,不过是掩饰内心的焦灼罢了。
唐县这种县城,骑兵难得,必为军中精锐,但周玉“王氏族长”的金字招牌一丢出去,这些骑兵便骤然折服,似乎这个名号已经融于这些军中精锐的骨血灵魂之中,根本就没有任何质疑反抗的念头。
这种现象,让周玉心生警觉,看来王昊这个人,大不简单。
唐县的铁矿,应该就掌握在他的手中!
正想着心事,马车之外却有了动静。
一把中年男人的沉稳嗓音响起,声音极轻,混着马蹄声听不真切,似是在向骑士询问着什么。
这把声音周玉并不陌生,方才在城头跟他隔空喊话的,便是这位仁兄。
一段低沉细微的对话之后,那中年人似是问清了原委,便走到近前,问道:“敢问车内的,可是无极山灵蛇观的女冠上师?”
“正是,贫道妙清。”小道姑的声音飘飘渺渺,与方才惊慌失措之时大为不同,俨然一个女神棍模样。
周玉听得连连点头,心想这妹子虽然心思简单,但能够下山独自接生意,可见专业素养不差,师门的培训工作,那是做得相当到位。
“罪过罪过……”中年人喃喃自语两声,面有愧色,说道,“早知是上师做法为我家人安魂,我就……哎,上师高节,王倪在这儿给您磕头了!”
周玉伸手挑起车厢布帘,却见一个身穿华服的中年大汉翻身下马,一个头磕到地上,却将车里的妙清惊得呆坐当场。
小道姑初次下山,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在山上苦修道法之时,她也曾幻想自己道术精深,法相绝妙,被无数人顶礼膜拜,但那终究是个幻想,真到现在,被一个四十岁的汉子当街跪拜,她却有些痴了。
一时三刻之间,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吃的苦值了,原本被身高八尺,面如鬼魅的陈阡颠覆的人生观,完全苏醒复活过来,自己的人生再次充满了意义。
小道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难以自拔,周玉可不能发呆,此刻他的处境相当微妙,必须第一时间把自己推销出去。
眼前的汉子自报家门,名叫王倪,那便是唐县县尉无疑,如此良机,怎能错失?
“咳,那个……”周玉清咳一声,“在下路过之时,正逢妙清女冠为死者奏曲安魂,在下感佩不已,便请了人手搭起了灵堂,也算尽一份心思……”
周玉这一说话,总算把妙清惊醒过来,对车外的中年汉子说道:“你快请起,这位公子说得不错。他路过此地,仗义疏财,我也很敬佩他。”
两人不经意间一唱一和,却是把王倪给感动坏了,王倪站起身来,脸上愧色愈发沉重,对周玉叹道:“原来如此,王某有眼无珠,错怪恩公了!”
周玉忙钻出车厢之外,行礼道:“王县尉折煞在下了,在下今日一路北上,听闻唐县被贼围困,那些天杀的山贼绑了县尉的家小,让县尉开门献城。怎料王县尉刚正不阿,用一家老小的性命,换来了唐县的平安。在下听闻之后,感动不已。能为如此高义之士尽一份微薄之力,是在下的荣幸。”
周玉这番话说完,更是让王倪举得错怪好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只听周玉又说道:“王县尉,我路经卢奴之时,得知原本围困唐县的那股山贼,打进了卢奴城,正在烧杀抢掠。此刻,唐县想必是安全的。以我之见,王县尉不如趁此机会,出城将家人好生收殓起来。”
王倪听闻此言,雄躯一震,诧异道:“什么?山贼打进了卢奴?”
周玉微微点头,叹道:“不错,我本想去卢奴寻找商机,不料卢奴遭受贼患,只能前来唐县暂避。”
王倪叹息一声,说道:“卢奴一失,唐县危矣,哎。不说这些了,妙清上师,这位恩公,此刻天色已晚,不如先到我家住下。”
妙清显然没什么外出经验,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默然不语,只以周玉马首是瞻。周玉口中连连推辞,但却挨不过王倪盛情难却,因此也就半推半就地应承了下来。
※※※
汉灵帝时期,朝中盛行卖官鬻爵之风,各种官职明码标价,如果买官的人是位名士,为了起到广告效应,在价格上还能打折。
不仅如此,就算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员,也得交钱,只不过价格会砍去一半。所以能在汉末时期混上一官半职的,都是有钱人。
王倪区区一个县尉,住的府邸却也大气磅礴,不输于卢奴相府太多。
周玉携夫人“陈氏”,在王倪的盛情邀请之下,连夜住进了府内一套单独的庭院,还没等屁股捂热,又有下人鱼贯而入,摆上一套丰盛的席面,鱼肉菜酒俱全,供周玉“夫妇”享用。
至于王倪本人,则再也没有露面,大概正忙着出城收殓自己家人的尸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周玉和陈阡两兄弟填饱了肚子,县尉府的下人掐着钟点再次鱼贯而入,撤去席面,沏上热茶,这才正式告退。
“这县尉府的排场,比起咱们相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周玉喝着茶水,淡淡说道。
“国相,此乃诛心之言。”陈阡说道,“不过,我也觉得这县尉府大为不凡。”
“今天不凡的事情多了,我越来越觉得,这次我们来对了。”周玉说道,“大哥,唐县的铁矿开采事宜,按照常理,是由何人掌管?”
陈阡苦笑道:“按照常理,自然是由国相府掌管,但是父亲三年前上任之时,发现唐县的铁矿他已经插不进手,王氏家族作为唐县当地的豪族,数代经营之后,已经深入到唐县的方方面面,铁矿自然也不能幸免。当时父亲为了拉拢地方士族,便干脆不再过问铁矿之事。”
周玉颔首道:“这就是此处最大的不凡,其他,只是小节。”
陈阡若有所思,然后说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国相指点。”
“大哥请讲。”
“方才你与县尉对话之时,为何透露卢奴被山贼攻陷的信息?此刻的卢奴,不是已经尽在我们掌握么?”
“呵呵。”周玉笑了一声,道,“大哥,拳头收着的时候,才是最让人忌惮的。唐县也是如此。唐县县令空悬,已有五年之久,这王氏家族,手里既握着铁矿,又掌着兵权,这几年看似安分,但暗地里打着什么算盘,我们谁都不知道。我透露卢奴失陷的消息,无非是给他们创造一个机会,把拳头亮出来罢了。”
陈阡皱眉道:“那王县尉宁舍家小,也要保唐县不失,似是忠义之士。”
周玉微微一笑,不予置评。他总觉得,一个人可以抛弃家小,也要护卫城池,纵然可敬,但却也反常,此人要么是大忠大勇,要么是所图甚大,心怀不轨。总之事出反常必有妖,多想一步,总不是坏事。
当然,这些事情周玉不想告诉陈阡知晓,陈阡学识精深,脑子不笨,但面对世道人心,却是白纸一张,此时的周玉,还不想在这张白纸上去画一些什么,还不到时候。
陈阡又说道:“卢奴失陷,此事的真伪不难求证,用不了两天,卢奴收复的消息就会传到唐县了。”
周玉点了点头:“是的,所以,我们动作要快!”
说完,周玉便站了起来,整了整衣冠,打算出门。
陈阡看得一头雾水,问道:“国相,你这是要去哪?”
周玉说道:“想要成就此事,少不了贵人相助,我这便去拜访贵人。”
陈阡疑惑道:“你说得贵人,可是县尉王倪?此刻他正在拜祭家人,怕是没空吧?”
“谁说是他?”周玉微微一笑,“值此良辰美景,我去拜访王倪这个抠脚大汉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