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舒小慧结结巴巴,突然也顾不得羞耻就脱口而出“可是爸爸,我又有了呀!要是这时候离婚,那小孩怎么办?”
俩个男人都是发愣,卫汀是第一次听见舒小慧叫爸爸,卫淇奥则是想着怎么可能。
舒小慧佩服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爸爸,你不急,他不值得你这样劳神伤心。我来替你管教他吧,如今又有了孩子,他就会知道好歹的。”
卫汀凝视着舒小慧,良久以后叹口气,用一种说不出的口吻说:“小慧,谢谢你。”
“小慧,你怎么——”刚进了自己房间,卫淇奥就迫不及待发问。
舒小慧满脸的梦醒来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说出来了。但是只有这个理由,爸爸才能原谅你吧,看小孩面子上。”
“可是——”
“是啊、话已经说出去了,怎么办啊?”舒小慧抓头,郁闷。
“果然!”卫淇奥坐下来,无力,呻吟。
舒小慧生兰兰时无比艰难,卫淇奥死活不再让她怀孕。他们措施一向做得很好,她情急之下竟然找了这么个借口。
舒小慧摇摇他的肩膀:“那---现在开始加班,应该来得及吧?”
卫淇奥抬起头:“别开玩笑了,你那身体---”
舒小慧打断他:“你有什么更好的事情让爸爸高兴?”
很久,很久,卫淇奥沉默中伸手揽住她的腰,把她轻轻的拖进自己怀里,柔和而坚定的抱紧她。
舒小慧摸着他的头发,说:“虽然是想让爸爸高兴,失去一个亲人,又来一个,让老人家感到安慰。但——我也是真的很想再给你生一个。”
卫淇奥走进父亲的房间,这间房已经改成了家庭病房。他看着父亲消瘦的面容,在睡梦中也是紧锁的眉毛。
思绪是散了线的珠子,圆溜溜的抓不住,想到哪里是哪里。卫淇奥恍恍惚惚,小时候的事在黑暗里如海面的冰山,若隐若现。有着一闪而过的明亮反光。
三哥总说爸爸是如何慈祥,如何疼爱小孩子,卫淇奥根本不相信。尤其三哥说爸爸都是背着他和大哥去公园,给他们改作业,他就以为他们说的是另一个人。
他记忆中的父亲是冷淡又威严的,对他尤其严厉,还不如对他登门请教的学生和蔼。
他记得自己弄坏了他的线装书,被他拎到阳台痛打后罚跪,妈妈和他大吵一架后抱着他回了娘家。
外婆心疼的搂着他,一边埋怨妈妈:当初叫你不要嫁你非要嫁,你看对自己的孩子还不如兄弟的孩子。说了把小淇交给我们养,哪一样条件比你们差?他们卫家有那么多男孩子了,这最小的一个就给我们李家又如何,叫李淇奥。
自己听到这里就探出外婆的怀抱,认真的说外婆我姓卫,叫卫淇玉,你念了两个错别字。
外婆笑着点点自己的鼻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你呀你,真的就是一只小猫!
后来他才知道,大人俗话总说,狗养亲猫养不亲。
父亲,总是童年时在教自己俄语和古文中间一个严厉又苛刻的形象,他叫他学的,都是最艰难晦涩的东西,以致于他十四岁去美国时,竟是先松了口气。
那时自己年少轻狂,没有驾照也把三哥的车开得风驰电掣,十六岁未满的他把车撞到高速公路护栏,自己也头破血流。
却是没有想到爸爸马上就飞了过来,更没有想到见面第一件事就是打他。如果不是自己下意识的后退,从没有挨过的巴掌就要到脸上了。
那时自己是何等放肆,二叔一定要自己给爸爸跪下。这是他们家的传统项目,快三十岁的大哥惹怒了父亲,也是跪下,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在父亲面前跪着一动不敢动。
他嗤之以鼻。
晚上去厨房找水喝,看见爸爸和二叔在客厅,本来对老人家的谈话是不感兴趣,可听到自己的名字。
“大哥不要太难过了,小九只是淘气,哪个男孩子不淘气呢?”
“安然和殊琰在他这个年龄是多么懂事!我知道安然是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才不肯考大学的,我一直很愧疚。我想小九比他几个哥哥条件好这么多,应该要比他哥哥更出色才对。他一点点苦都没有吃过、却变成这个样子!真是我的失败。”
“大哥,别这样。小九真的还算不错的,你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玩得多疯,他从不跟那些东西沾边的。你放心,我们会帮你看好小九的。”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老来得子,对他总是舍不得亲自管教,所以干脆把他丢美国来。我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话,干脆就不说,他也就更加不理我。唉,我去看看他去,你把药给我,我看看他要不要换块胶布。”
“大哥你就是这个脾气!最重视的人最不会表达。当年你追嫂子,也是严肃的要命,搞得嫂子都说他不是讨厌我吗?他怎么会要和我结婚呢?对小九也是,电话也总是打给我,你就不能亲自去问儿子还好不好?看个儿子也要等他睡着了偷偷摸摸去,这又不是别人,是你的亲生儿子!有什么好怕的!”
自己跑回房间,心狂跳,想着爸爸马上要进来,不知道要怎么掩饰才好,干脆翻过身,朝下睡,抱着枕头埋住脸。
感觉到父亲就如同现在自己一样在床边坐下,这样凝视着自己,伸出手轻轻挑开自己的头发,轻轻的叹气。
从此他知道父亲是爱他的,用他自己的方式。到小慧的事情,他也不曾怪过父亲,因为他知道都是因为爱他。
现在看着倒下的父亲,心里是这样害怕,好不容易生活在时光的缓缓中磨去了一切毛刺,父亲千万不要就这样离开。
这次怀孕很顺利,也许跟舒小慧身体状况有很大好转有关,虽然她已经三十五岁。
五个月的肚子已经比较可观了。这天舒小慧晚上散步,蹒跚在花园里,看见卫汀坐在花架下。
“爸爸,石头凉,你别坐久了。”舒小慧叫爸爸,现在叫得很是自然流利。
卫汀示意她坐。
天边半轮月亮,月光流水一样明亮而安详。卫汀的白发月光下看如积雪,舒小慧心里难过,只安慰他:“爸爸,人有悲欢离合。三叔已经去了,你要往前看;你还有妈妈要照顾,还有兰兰;现在又有孙子了,你要振作。”
卫汀不做声,但看得出他表情恻然。
“爸爸,他们三个每天都愁眉苦脸的,尤其是大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稳。你原谅他们好不好?”
“他们那么有本事,要我这个老头子原谅什么。”卫汀淡淡道。
“他们是真的知道错了,大哥已经在关掉那边的公司了。他们现在明白没有什么比亲人更重要,赚再多的钱、但失去亲情是不值得的。”舒小慧说得有些喘。
卫汀不禁摆手,叫她不要再说了,可她还是固执的继续道:“爸爸,现在卫淇奥每天自己呆在福茂,他一个人不想住流沙,天天呆公司;他又想你,又不敢回小院子,我和兰兰他也见不到。日子真的很难过的,你原谅他吧。”怀孕以来舒小慧一直住在小院子。
卫汀迟疑了一会,才道:“我没有不让他回来。”
“可是你不明确表态原谅他们,他们没有胆子敢来小院子。”
卫汀看看舒小慧,微微一笑:“你是为他们做说客的吧?”不等舒小慧回答他长叹一声“叫他们明天都回来吧,总归都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还真的生一辈子气不成。”
“谢谢爸爸!”舒小慧高兴道,她想站起来,一下子摇晃着起不了身,伸手去抓栏杆。卫汀连忙扶住她,看她站着喘气,看着月光披满她一身,她的手脚和脸都已经浮肿,但她还有着当年在A大读书时的某些无忧无虑的气质,任性又天真。
“小慧。”卫汀很正式的叫她一声,舒小慧有些惊讶的看着卫汀,他郑重的对着她说:“我如今才知道,你对我们家是多么的重要。没有你,卫淇奥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你看看他们三兄弟,我承认是很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领,而且个个都有一付好皮囊——”卫汀笑笑“我从来就不要我的孩子们成为什么风云人物,我只要他们平安喜乐。你把我的儿子带回来了,我是真的、真的感谢你。”
她一直是个相当平凡的女人,但就是这份平凡,把那遥远如在云端的男人带回了现实生活。如果卫淇奥爱上的不是舒小慧,也许会有更加波澜壮阔或者更加跌宕起伏的人生;但绝对不会比现在更让人安心,踏实。
想想弟弟们曾经过着如何紧张激烈的日子,卫汀真要出一身冷汗。他庆幸卫淇奥最终没有选择叔叔们那些道路,因为他爱的女人是个平凡简单的女人,连带着他也选择了平凡简单的生活。他们的日子,如这月光一样安然,低调,是一天一天可以触摸的真实。
“小慧,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的就是娶了你。”卫淇奥吻着舒小慧的额头,低低道。
舒小慧摸摸他的眉毛:“我也很幸运能够遇到你,当初我在大学里,可绝对没有想到会跟一个快小我四岁的小弟弟谈恋爱、结婚,还给他生小孩。”
他看看她的肚子,坚决的摇头:“生完这一个绝对不再要了。”
“要是还是儿子呢?”舒小慧道“那就再生一个女儿好不好?儿女双全嘛。”
“就是生个人妖我都不会再生了。”
卫淇奥的话引得舒小慧大怒:“你咒我儿子?!”
结果还是儿子。卫竞芳出生在深夜,天上一轮满月,名字是卫汀取的,根据哥哥兰兰的名字取名叫竞芳。
月光如银子一般灿烂又缄默,只觉得人生的悲与喜,得与失,都不过是迢迢月光里的一缕青烟。可是他们是何其有幸,所爱的家人始终能在一起生活,圆满如这一轮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