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感觉是什么?端木瑾不知道,她只知道接近死亡的感觉,黑、冷、无力、绝望,死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所以也就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当皮肤再一次感觉到阳光的灼烧,清风从耳畔拂过,端木瑾有一刻怔然,难道恶迹斑斑的她死后还能上天堂?自嘲一笑,这个想法还真挺好笑。
“小姐,小姐……傅医师,到底怎么回事?我家小姐今天怎会突然卧床不起?”熟悉的半黯哑的声音带着焦急和忧心的声音传来,许是不愿意打扰端木瑾沉眠,刻意压低声音。
“呵呵……安阳小姐莫急,老夫已为小姐请过脉,你家小姐脉象沉稳,身体健壮着呢。也许白日误食了安眠效果的东西,这才沉睡不起。”
“呼……好,好,没事就好。那小姐什么时候能醒?”
“嗯,若老夫所料不错,不出一个时辰,你家小姐自会清醒。”随后,浑噩中听见两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混沌中的思绪分不明白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想要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好像被黑暗包裹在一个蚕蛹中,任凭她怎么挣扎也没办法办到。
“怎么了安阳?我刚回来就听见下人们说小姐今天身子不舒服还请了傅医师……”
……那是……这熟悉又恍若隔世的声音是…………
“将军好啊,安阳小姐刚要送老夫出去,居然就让老夫遇到将军你了。不知将军上次受的伤可曾痊愈?”
“劳烦傅医师挂念,一点皮外伤,早就好清了。不知我家丫头……”
“不妨事不妨事,只是睡的沉了,下人说端木小姐昨日吃了药膳又混着吃了很多糕点水果,许是吃混了。”
“哦,是这样啊。没事就好,这丫头真是,平时不懂事也就罢了,还总给人添乱。安阳,你回去看着这丫头,我来送送傅医师。”
“哎,那怎么敢……”
“傅医师这是怎么了?居然也讲起虚礼来了?”
“呃呵呵……好吧好吧,是老夫迂腐了。”
随着渐行渐远的交谈声和脚步声,端木瑾慢慢睁开了眼,眼角的泪也抑制不住的垂落。张了张嘴,想要呼唤,但心里却又潜意识的不安,怕这是梦,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怕一出声,就会被打破……
“小姐?小姐你醒了?”熟悉的低哑声音,熟悉的蜜棕色卷发,熟悉的淡褐色瞳孔……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是哪里难受?还是讨厌看到安阳?”看着端木瑾只是默默的看着她流泪,稚嫩却美的雌雄莫辨的小脸上尽是紧张。
“你别哭……别哭,你如果讨厌属下,属下……属下这便离开。”以为端木瑾真的是讨厌自己,清澈如琥珀的双瞳闪过黯然和自卑。
“不……不要走……”前尘过往如心头尘埃,被尽数揭过,在眼前一一闪过。她需要一个人来告诉她,她现在看到的听到的不是假的……
“这……”也许是平时不受待见习惯了,安阳听见端木瑾似是要留自己时,微微有些迟疑,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
“不要走……不要再丢下我……”端木瑾连忙一把拉住安阳的手,一张让人惊艳的面孔上,竟然显得有些狰狞恐惧。
“好、好,我不走,小姐你……你这是怎么了?”安阳似乎也察觉到今天的端木瑾有些不同寻常,立刻顺遂任由她拉着自己,心底却终究有些顾虑,不敢逾越私自接近床边。
端木瑾此刻的混乱,几乎可以直逼前世阴谋被揭穿后。她分不清此刻是真实还是虚幻,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但不可思议的就在于,她此刻能想能动,她手里捉的这只手,有温度,眼前的人也并非虚幻。可是……可是……她明明应该死了的啊……
“安阳……安阳、若虹?”她复杂的看着被自己强捉着手腕,矜持小心的站在一步开外的少女。
“是,属下在!”安阳听见端木瑾有些复杂沙哑的声音,心头一紧,不知道她今天到底为什么这么反常。
“你真的是安阳若虹……”
“……”安阳一惊,飞快的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心思几转,方才小心回答:“是属下,属下本无名姓,十年前将军征战北疆,偶然救下群狼口下的属下。后带回将军府抚养,赐名安阳若虹。”
“你说十年前?”端木瑾干涩沙哑的声音带着微不可见的颤抖,只是有些用力过度不小心将指甲刺进安阳肉里的双手却没能说谎。
“是啊,小姐…,你……你到底……”安阳又惊又惧,想要关心,又担心触怒向来阴晴不定的端木瑾。
“没事、我没事,只是最近玩的有些疯,都忘了……我今年……都有十四岁了……”端木瑾轻轻的放开死抓着安阳不放的双手,垂下的长睫毛下淹没了似叹息似惊喜的光彩。
“是啊,到春天小姐就年满十四了。”安阳微微一笑,小心的将端木瑾垂在床边的雪白小手,放进被窝,细心的将被子掖好。
“我刚刚好像听见父亲来过了,你帮我去和他说一声,我已经没事了。一会梳洗过后,就给他请安去。”她闭了闭眼,轻轻道。现在她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好好想一想。
“是。”安阳的视线在端木瑾苍白虚弱的脸上停留片刻,确定没有异样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房间。
安阳一离开房间,端木瑾就睁开了眼睛。虽然有点不敢相信,但是……好像……这是……重生……吗?抬起手抚摸向轻微却稳健的心跳声,那是属于生的声音。她真的还活着,倥偬半生,身背无数盛名罪名,她曾是千古一将的掌上明珠,素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美称,她天生聪慧,琴棋书画随不能算顶好却无一不精;她曾凤冠霞帔荣获六皇子妃之位,二十岁不到便是享誉天下的奉孝皇后;她曾被说红颜祸水,诱引皇子兄弟阋墙,也曾被骂不仁不孝、霸道善妒,为了荣华富贵将老父送上战场,为了后位谋害后妃毒杀皇家子嗣……
端木瑾微微一笑,放在心口的手一点点握紧。这是老天在帮她,帮她回来复仇,让她将过去的不甘和屈辱洗刷。
今年应当是元束三十七年,她十四岁。还好……一切还来得及……端木瑾那一双平时开起来有些脆弱迷茫的水雾双眸,此刻看起来向是一汪深潭,冰寒诡异。
花了半柱香时间整理思绪,稳了稳情绪。她找来梳洗丫鬟,匆匆梳洗后踏出房门,来到这个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轮廓的院子。熟悉中带着陌生的感觉直让人生出隔世之感。
“小姐……小姐,老爷已经去小客厅等您一起用午膳呢。”身后跟着的小丫头怯弱可怜的小声提醒道。
端木瑾不禁有些好笑,想起当时少年时候,脾气骄躁又高傲,总是喜欢盯着别人的错处。也从不把这些自己认为低人一等的奴仆放在眼里,所以导致她的奴婢总是换了一拨又一拨,总觉得没一个称心的,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不记人脸的毛病,自己院子里的奴婢,也没几张自己能记住的脸。
“嗯,我知道了。”扫了一眼,已经被自己不知不觉间逛了大半个院子的将军府后花园,勾了勾唇。
“你这丫头怎么搞的?上午一睡不醒,惊动了傅医师不说,中午吃饭也让你老爹等。”
刚刚进门的端木瑾还来不及好好看看这个暌违多年的父亲,就被父亲特有的浑厚嗓音给吼的愣在半晌。
“哎?这是怎么了?我不才说两句嘛,你怎么就哭上了?哎呀,还越哭越凶……你、你是成心想气我是吧?”被女儿突然红着眼睛默默流泪的小模样吓到的大将军,立马柔和了一张老脸,软声安慰。
端木瑾被这熟悉的声音念道叱怪,立刻更加管不住心头的纷杂思念和委屈,一头扑进父亲的怀抱失声大哭。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又是谁让你受委屈了?告诉爹爹,爹爹把他吊起来教训一顿,让他给我宝贝女儿做马骑!”一直对自己的爱女没折的端木将军,一见自己的心肝宝贝听见自己的安慰不但没有收势,还越哭越凶,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手足无措的拍着女儿的后背,一脸苦恼。
“爹……爹爹……”端木瑾撒娇般的轻唤,双手却颤抖的紧紧的圈抱着父亲壮实的腰身。
“哎,真是的,你这孩子,再过些天就年满十四了,怎么还这么爱撒娇?”一向粗鲁的声音此刻却格外柔和慈爱。
“嗝……女儿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所以被吓哭了。”漂亮的脸上做出一副羞涩的小模样低下头。心中满是无奈何温暖,前世自己死的时候也已经三十有四了,现在却还要来撒娇卖痴,真是……
“做了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端木一下一下的拍着女儿的后背为女儿顺着气,一边不免有些好奇。
“……我梦见……爹爹不要我了,安阳也离开我了,大家都不喜欢我,骂我刻薄恶毒……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无论我怎么挣扎寻找,都只有我一个人。又黑又冷……”低着头,黑眸的深处渐渐凝结变深,清清淡淡的脸庞上居然带着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傻孩子!”端木淳将女儿环进宽阔的怀抱中,轻轻叹息。他对这个女儿是有这难以言语的愧疚的,他是端木家第三代独子,从祖父辈就在朝为武官,为皇帝征战四方,在沙场上讨荣耀。所以他从小就被教导如何成为一名称职军人和将军,但相继战死沙场的祖父、父亲,却没有教会他如何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对父亲尽孝、对皇帝尽忠,奋战在疆场马背之上,直到二十七岁才成家。可是成家不到一年却又奉旨奔赴战场,再次回来已经是三年后,下人们告诉他,他的夫人生产后落下病根,又思念自己最终在生产两年郁郁而终。只留下已经两岁的孩子。他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神情,那是带着戒备和恐惧的如同独生小兽般的眼神。后来他也发现,这个聪慧的孩子居然母亲离世后就开始记事了。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也尽力娇宠着她,不忍苛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