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泰常的第二门婚事,占去了我近日几乎全部的心事儿。
柳琼烟,我在嘴里时不时地咀嚼这个令人动情的名字。琼脂、烟火都是极美好之物,那这位柳树人家独一份儿的千金,应是美到不食人间烟火罢。
柳树人的祖上是前清的大官儿,因而即便现在没什么差当,依然也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柳琼烟那凝脂般的肌肤、桃花瓣一样的红唇想必都是搁银子垒起来的。他们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从小就拿羊奶和玫瑰花瓣儿沐浴,因而就算身上不擦什么,也依然白里透红,如新生的花苞般娇艳。
上一次目睹这样喜庆的场面已是一年前了。
“没想到胭脂竟能擦出这样好的脸色。”顺祺夫人讶异地顾我。我知道,这几****面色极其憔悴,土灰色的脸蛋令人心生忧绪。手里也没有一点力气,许是连鸡蛋都擎不住了。这好脸色,都是我擦了许多胭脂擦出来的。“你怎么会这般虚弱?”几次她追问我。
“顶多是前几日落水了,没有休整好,不碍事儿的。”我想着身边美丽又残酷的世界,心里抑郁着。
白家朱红的大门口又一次挂上了火红的辣椒串,在阳光下晒得干干的,顺风飘出一股辣眼睛的酸劲儿。朱门上圆圆溜溜的两个大铁环耷拉着,像是厌弃了这世俗的喜悦。漆木的门槛看起来比我离开时又高上了许多,让我迈不起脚儿了。一顶铺红的新轿安安静静、落落大方地停在门口。
这场面许是会折煞陶小桃吧,我怎么没见着她的影子?人群中的脑袋密密麻麻地攒动着,我一阵恐惧涌上心头。
这一日大早,顺祺夫人就催着我梳妆打扮了。我静对着铜镜,乌黑浓密的秀发直直地从耳侧垂下,又柔顺地贴在肩上。白净的额头光滑平整地如大理石一般,眉目里停留着一种微弱而狡黠的光。细腻的脸颊因内心的担惊受怕而紧绷着,发梢里隐秘地缚着几株山茶花儿。我深深地藏起眼中的善意与荣辱,慢慢地等潮水涨过我的心头。
头一次能如此平和地端详白家大院儿。砖灰色的屋脊上除了六兽还有六只呆立的麻雀。若说呆,其实并不真的呆,只一动不动的,但在炮仗烟花时响起却都如离弦的箭一般弹开了,锣鼓喧阗莫不热闹。再一查看便是正对着朱门的一架大紫色玄关,镂空的槐树纹儿莫不精细,古香古色中又渗着一种酽烈的年代感。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继承者们从老一辈的手里继承了这一座老宅,便守着它度过余生。
白泰常神色安详地直立在门侧,身上又那一件赤色贡袍,只是看起来不那么鲜艳了。他眉目凝重,双手却也老老实实地耷拉在两侧,俨然丢了什么般的落魄。人,也只有丢了灵魂才会落魄罢?
顺祺夫人没有在门口多加停留,而是顺着吃喜酒的人群进了祠堂。排列整齐的牌位插在香炉后,看着一缕缕黄烟儿盘旋而上。
“白大太太,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顺其夫人丹唇未起。
那白家老夫人只一年的功夫便神色渐虚,虽涂了脂粉掩藏,但毕竟也是上了岁数。她像被掏空了的树干,软绵绵地坐在老佛爷椅上。听到有人大声地向她问好,她只直了直腰,又竖了竖耳朵,终究是体力大不如前了啊!
“你是何人?”她警惕地眨了眨眼,示意给站在一旁的陶小桃。陶小桃虽已老大的不乐意,但还是强颜欢笑地向前迎接。
“呦,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顺祺码头的船总夫人王赵氏啊!昨年我的干女儿可是嫁入了白家的!”她故意朝着其他宾客放大了音量,引得众人纷纷回过头来。说着,她走到了人群中,牵起我的手走上前去。
“嗯?干女儿?这是什么事儿啊!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门亲事,”一边辩解,她一边瞪圆了双眼。“怎么是她?她是你干闺女?”
“明明正是。小女大名儿姜米。”说话的当儿,我感到某个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顺祺夫人伸手从里怀掏出了两张并不厚的单儿,一张红艳,一张灰黄。
“大家伙来给看看,这个,是米儿跟白老爷的婚契,而这个,是我们顺祺码头三年前跟白老爷签的合约。”她目光狡黠地跳跃着,威言道,“若是谁个能指出这两处指纹的区异,我就自认无理取闹!”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胡闹!竟是胡闹!”一声威吓下,众人果断地把目光投向了一旁伫立已久的白二爷。时而泰常他总是令人琢磨不透,像一部侈丽闳衍的长故事,幽灵般地出现在我的上空,投下淡淡的光影。
“这字据可都是白纸黑字儿的,你倒是说我如何胡闹了?”顺祺夫人得理不让。
白泰常竟一语噎住,徒留眼波粼粼地在深陷的眼窝儿里涌动。
“你口口声说这婚契是白老爷和姜米的,可你又怎么证明你就是姜米呢?”神色泰然的陶小桃微笑着反问。
我心里一阵晃悠,她陶小桃、白大太太明明都是认得我的,怎么现在又来了个翻脸不认人呢?
“二少奶奶,您真会说笑,您明明认得我的啊!”我有些急了。
“笑话,我一年四季要处理的内宅大小事儿那么多,哪有功夫理会你?”陶小桃放肆地笑着,高挑的眉毛舒展开来。
“可大太太总该认识我的吧?”我转身道。
太太满目的平和,缓缓道,“大家都知道,我这一年操劳过多,现在眼睛也看不大清楚了,如何认得你?”
我在心里暗暗地诅咒着,她们只为了地位与利益编着离谱的瞎话。
“妹子,我知道这世道家世背景固然重要,但总不能因贪慕这些儿泯灭了良知不是?倘若你真是白家过了门儿的二夫人,我们又岂会不知?这些宾客又岂会不知?”陶小桃狡猾地笑笑。
泯灭良知的是她们才是,如何能嫁祸于他人?我看见三媳妇蒋冰稳重地紧紧握着新媳妇柳琼烟的小手,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脸上既好奇又甜甜地笑着。
“你们怎可以这么对我?”我压着一口气儿说,声调极低。
“你倒是想些法子啊!”真正慌了神儿的是顺祺夫人,倘若这一局真的输了,那做出的牺牲也是无法挽回的。不只是自家码头的生意,还有她今后在这个圈子里的地位。
“能证明我就是姜米的人都不在这里,少说快马也得跑个一日半周的。”我心里怯怯的,望着祠堂里挤着的一群白家的远房亲戚发呆。
“那要怎么办?”顺祺夫人有些气急败坏,伸出手来就要打我。只是她那那玉锤般的拳头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便消失了。被另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抓了去,摁在了供桌上。
“别动不动就出拳头,你平日里就是这么待你干闺女的么?”白泰常义正严辞道,引得陶小桃满脸的鄙夷。“王赵氏,今天算是你运气!这个偌大的宅院里,只有我愿意承认我认识姜米。”
陶小桃惊呆了,她本以为白泰常不会做出如此不伦的选择。是啊,她给出的选择太难了,要么我会成为白泰常的继母,二人永无相聚相守之可能。要么,我会被指认成骗子,然后她们随便编个理由,我就会被驱赶,直至露宿街头。无论哪一种,赢家都是她陶小桃,但她还是没有想到白泰常会这样选。
我怀揣起我的自私与胆怯,悄悄地被赶上路了。我自私,因我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而耽误了白泰常的真心。我胆怯,因为我从不敢亲口承认我的真心,却只矢口否认,躲在一个没有真情的角落里。我不想连累任何人,可总是接连有人为我付出。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总是不经意间踢开些绊脚的石子。我是不是太坏了?我扪心自问。
“你们都别装了!姜米的确是我们白家娶进门二夫人。”白泰常满目痛苦,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宾客人群中激起了一波又一波嘘声与讨论声,一时间新媳妇吓得哭了。柳琼烟低低的抽泣声从吵闹中幽幽地传来,没有人会不怜惜的。
“瞧瞧!琼烟儿快别哭了,大喜的日子最见不得眼泪,不然一辈子就全是泪啊!”坐在一旁的柳夫人看不下去了,竖眼瞪着讶异的白家大太太。
“罢了罢了,孽债啊!姜米是我们买来的媳妇没错,这事儿是我没处理好,理应给她点补偿。”大太太让步也不忘把我推进深坑。左了她也不会再为白家生儿育女了,任她在白家自生自灭也罢!她一定是看出了这一层才这么说。到头来还是把我的身世公诸于众,让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说的才对不是?”顺祺夫人的脸上这才有了血色,“要说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否认呢?”
“夫人,也莫怪我娘。她这一年来的确操劳,想省省心也是自然。”白泰常目光直视着我们上空的一团空气。我想,深远的天空何尝又不是另一个深渊呢?
“这回你们总会罢休了吧?”陶小桃没好气儿地说。“让这个姜米进我们白家,你会拿到什么好处?
我看着顺祺夫人的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
“小桃!不得无礼!顺祺夫人是长辈,快道歉!”白泰常急吼着。
“凭什么?我说的有错么?跟她道歉,还没人听说过我受过这番委屈吧?”她愈闹愈起劲儿。
白泰常没等她闹够劲儿,就大步走上前去,一个巴掌打在她的右脸上,想来也是陶小桃打我的情形。这下也是冤冤相报了。
陶小桃这下没了倔劲儿,干巴巴地瞪着眼,捂起自己的右脸,又恨恨地瞪我。她不会轻易放过我,她的眼神儿就是这个意思。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会轻易放过我,包括他白二爷。但我会默默的守住我的选择,默默地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