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爬上屋脊,又瞄了瞄头顶的皓月。白家灯火阑珊,在黑暗中犹如存一丝璀璨的明珠。黑漆漆的石甬路条条框框地恣意勾画出房屋庭院的轮廓。瓦房的纸窗上映出一盆盆形态各异的盆景。我心不在焉地环顾四周,大太太院子里的古树森冷地摇晃着,逆不过入秋前的一点妄想了。这样的黑夜里却安静得出奇,闻得出空气里夹杂的泥土味和水腥味儿。
我将穿着布鞋的双脚随意地耷拉在屋檐上,听见嘎吱嘎吱青瓦要裂开的声响。灯芯绒裤里一双细长的腿活生生地像蜘蛛腿,光滑却丑陋。生命里徒然出现的爱是怎样的呢?会搅得整个世界都混沌不堪,是么?
我冲自己苦笑着,倘若整个白家都这样一直静寂下去该有多好,没有白泰常那一张凛冽、含冰不化的脸,没有大太太的盛气凛然,没有陶小桃的专横跋扈,没有蒋冰那一双哀怨的眸子,没有柳琼烟那好奇畏惧的心。
今夜的月空如此晴好,莫不如今晨与太太、奶奶们相聚的心境。大太太从不愿因我挪一挪眼皮,只自顾自地呷几口茗茶。我却觉得这样冷落了我甚好,省了倒头劳神子揣摩彼此的心事儿。然陶小桃就没那么好应付了,她微微嗔怒,许是因我教坏了秋菊的缘故。
“琼烟儿,我瞅着你那一双玉镯成色甚好,没有一丝杂质,可是二爷赏给你的?”三少奶奶蒋冰率先发话,如我所想,怕是意在挑起是非。
柳琼烟不知所以然,还以为蒋冰是在妒忌她。“是啊,若说白家的内宅充实,到现在我是全信了。今儿个一大早,二爷就遣了陌里金行的老板挑了几样罗湖最新的花式供我挑选。我只瞅着这一对玉镯还不算张扬,便留下了。”
我在心里暗笑柳琼烟怕是还不懂得这宅院里的规矩。这最好的首饰,都是要先让与陶小桃的。此刻小桃已按捺不住,挺直的鼻孔里呼呼地冒着热气儿。
“你别以为我不知”陶小桃冷笑着顾柳琼烟,尖酸道,“二爷一宿可都是睡在了长塌上。”冰冷的面孔上并无吃醋的模样。
柳琼烟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樱桃红的薄唇也哆嗦着。
“这要怪啊,可就怪二少奶奶天资雍容华贵,怕是寻常小家碧玉一时半会儿都入不了二爷的眼。”蒋冰一旁摇着折扇,一边打着圆场,一对朱红耳坠摇曳生光。
陶小桃面露喜色,娇嗔道:“哪里?我不过姿色而而,还比不上妹妹的国色天香啊!”言语间,她一挑眉,视线划过身旁怯懦成一团的柳琼烟。
秋日快到了,厅堂外的雉菊洋洋摆放了数百盆,一片金灿灿的花海。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再有几日便是七夕了,照例还是小桃负责准备祈福。你们倘若有什么想法也大可现在提出来,也好遂了多数人的心愿。”大太太有些慵懒地说。
陶小桃舔了舔嘴唇,娓娓道:“今年的七夕,我会叫他们备上一百笼喜鹊,在七夕夜里放飞,再燃上火烛,应是再美不过的。”
“这每年都是这么个过法,想想都有些腻了。”蒋冰故作嫌弃的神情。
“噢?那你有何好点子,不妨说来听听?”大太太漫不经心道。
“冰儿没有二少奶奶机敏,故只说来供大家一笑。冰儿瞅着大院里总归是少了些旧时的习俗,譬如说这七夕节,倘若放孔明灯...”放孔明灯的事情是我告诉蒋冰的,因曾听丹青提起过。很久前,白老爷就为大太太放孔明灯祈福过,后来老爷去了,这件事儿就撂下不提了。陶小桃是在白老爷死后才进的门儿,因而不知这一层。
大太太睁大了双眼,“冰儿果真是冰雪聪明,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这总是放喜鹊的,叽叽喳喳把我都吵烦了。放孔明灯倒是能得以清净。”
陶小桃不大高兴了,阴沉下脸,在大太太面前还不敢喜怒形于色。若是在平时,她是一点委屈也不能生受的。“孔明灯燃的火烛只怕会防不胜防啊!”
“那不如这祈福的事儿就交给我去办吧。我定不辜负太太、大少奶奶的厚望。”蒋冰趁势接过话柄。
“也好,冰儿办事儿我也省心。”大太太微微颔首,发簪上的流苏发出窸窣的声响。
陶小桃骄纵地将茶杯磕在茶几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莫不像打碎了珍稀的瓷器,引得几个丫头探出头来。
我在心里暗笑,深深地享受无人顾暇的宽心。时而,我就像这大宅院里的一片净土,抑或在激烈的宅斗中隔岸观火。
我前前后后地踢动两只碎花布鞋,在这深夜盘算着剩下的心事儿。正静谧着,忽然从远方投来一颗发着白光的鹅卵石。
“谁?”我一个惊呼,险些从房檐翻身跌下。忽地一转身,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拽住了我。
“小心!”他低声疾呼,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在月光下晶莹剔透。见我无恙,便灿然一笑,道:“贪玩鬼,都不怕掉下去么?”白泰常总是这样变幻莫测,令人一点心理防御也没有。
“掉下去又怎样?”我赌着气说。
“掉下去我可以接住你啊!”他傻乎乎地认真道。“米儿,猜我今天见着谁了?”
“你见着谁又****何事?无非又是哪家金店的老板。”我不知自己在生什么闷气,是因为柳琼烟新得的镯子么?我问自己。
“都不是,都不是,是你想见的人。”他看起来气色很好,枣红的双颊很精神的样子。
我暗暗思忖着,这我想见的人,可是最少不过得了。“莫不是我爹?”我心里微微一颤,默默祈祷不会是他。
“正是”他一个放松的笑,像是压中了赌注一般。
“我爹过得可还舒坦?”我满心的愧疚,怕是自己曾经犯下了无可饶恕的错。
他无可奈何地笑开,“今日个我本是去姜水乡的韩书生家要债,他家里欠下了一大笔。说是做大买卖赔了钱,倾家荡产了。顺道路过你家,看见你爹新娶了户媳妇,门口还贴着大喜字。后来我细一打听,原是你爹赌钱狠狠赢了一笔,家里就突然有钱了。乡里的女人们听说了,都抢着下嫁哩!”
白泰常说的在理,在姜水乡那种土壤贫瘠,富人珍稀的地方,爹倘若真发了,那岂不被当作祖宗一样供着?我为这些事儿也自然而然地感到欢心。
“米儿,你会因一个人贫穷而嫌弃他么?”他突然地冷静下来,额头上的青筋缓缓搏动着,让我忽而想起他像一只落了单儿的狼。
我轻吟道,“钱,本就是身外之物。多一点少一点也跟一个人的内涵无关。”我并不愿承认,没有钱在这个通货膨胀的社会寸步难行。我也不想意识到,钱会将人包装得有修养、有精神,不知这些扭曲的观念是从哪里的来的。
“是啊,可眼下钱就像跟人共生似的。米儿,你听说过有一种小丑鱼么?”他无奈地望着我。
我摇了摇头,用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丑鱼与海葵就是共生的生命。小丑鱼要依靠海葵的毒刺保护自己,并且最为补偿,它会去吃海葵消化后的残渣。”他无力的笑笑。“不觉得我们就像是共生的生命么?同时无声无息地活在黑暗里,互利共生。”
我哑口无言,是啊,互利共生。他为我提供种种的保护,而我要守护好他的心灵。我们何时能携手沐浴在阳光下该有多好。
他直直地看着天空,若无其事地说,“姜米,跟我一起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