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阳光煌煌撒入厅堂,透过水绿屏风的镂空细眼儿,又在蒋冰的茜色罗裙上投下密密的光影。蕾丝的袖口簇起褶皱,堆叠在她交叉挽扣的素手上。
她素颜终究是比点了妆还美。
“今日天气晴好,我们可得好好摆谈几句。”她心情舒畅地道。“昨日我新嫂嫂到我那儿哀咕得我心直忙,可真是霉了!不说也罢,这二爷真是秉性莫测,大晚上的连个人影也没有。你说巧不巧?昨儿个泰武也不知跑到哪里去鬼混了,我这命真是霉了!”
我心里沉甸甸的,咚咚如有急鼓直敲。“我谙乎这哥俩莫不是凑在一起搞什么名堂。男人们的事儿,总归是少管的好!”我望着蒋冰脖子上系的丝巾,碧绿生青,却隐隐觉得很愧疚。
“不提了,料是怎么想也不明白的!你瞅着我新从日本人那儿买的玄米茶,可还顺口?”她眯了眯双眼,脸颊如新剥壳的鸡蛋般白净透亮。
“倒是米香扑鼻”我微微颔首。“只不知是否禁得住滚烫的茶水浸泡。”
“冰儿明白。今日就是七夕了,孔明灯之事都已打点好了,只等夜晚众人来赏了。”言罢她低声耳语,“可就怕陶小桃她又生出什么事端。”
“怕与不怕,一念之间。二爷新娶了位少奶奶,怕是她已急火攻心,加之内宅的繁务眼瞅着要被你分去一半,她是断断没有心情赏月了,更何来心思生事?”
蒋冰垂了垂首,望着茶水蒸腾起氤氲的样子。“没有二爷的欢心与垂爱,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眼神里倒显出几分杀气。
“我们要提防和拉拢的,最应是琼烟,你不要低估了她。”我想着昨晚的事儿,摸不担心地对蒋冰说。
天色将晚,我要直面的,是这些年来生命里全部的过客。白家后院的大水塘如绿豆般颜色,在萧瑟的秋风下漾起粼粼的波光。青儿那美丽稚嫩的脸庞仿佛又重新回荡在我的眼前。大太太携着两个儿子安逸地坐在塘边。
白泰武身着米色贡袍,眼神依旧似桃花般迷离,只是蓦然多了几分不羁。蒋冰中规中矩地坐在他身侧,倒像与她夫婿撇开了一切的关系,一袭镂金窄袄洋褶裙恍恍忽如仙女。大太太面色平和,着了一件绯红刺绣秋衣,双手自然地搭在裙上,自持身份。两个不大的小姑娘服侍在侧,乐不颠儿地跑前跑后,倒像两只殷勤的哈巴狗。白泰常神色漠然,手挽着柳琼烟,见到我时只别过头去,望向那无底的池水。究竟是他伤了我,还是我伤了他?我又岂会知道。
柳琼烟虽眼见得泰常宠爱却依然惶惶恐恐,可想平日里没有少挨陶小桃冷眼欺凌。这一次她只一身朴素的红白菱格雾面裙,与身旁打扮得娇艳欲滴的陶小桃几乎无法比拟。
“一家子人聚在一起真是说不出的舒畅。”大太太眼若止水地感慨。“小桃,我听说你有一户姐姐,叫陶小杏,不知如今过得可好?”
陶小桃将手帕轻轻在嘴角抹了一抹道,“自从她嫁了一小门小户的戏子,我们便不大往来了。”
“虽说命数不好,可毕竟都是父母生出的血肉之躯,你们也理应走动走动。”大太太轻叹了口气,满目感同身受的哀伤。“也罢,你现在有了琼烟,你可要把她当亲妹妹照拂。”
“那是自然”她瞥了一眼柳琼烟,只见琼烟愈发害怕,躲进白泰常的怀里。现如今白泰常与我甚是疏离,我不由心里很乱很乱。
“我瞅着新嫂嫂是好命哩,能得二哥的欢心。”白泰武附和着,想来这几年应是对他哥收敛了些。
“是啊,泰常能有心爱之人,我也总算是放下心了。”大太太舒气道。“琼烟儿,你可要紧紧锁住泰常,别让他总怜惜那些野猫野狗的,脏了我们家的门。”言罢,别了我一眼。
我心里怪别扭的,倒积了一肚子的苦水儿。眼瞅着蒋冰走到河岸边查看一些点燃了的孔明灯,碎碎的灯火却串成了火龙,明灭无常。
“我们白家”大太太闭上双眼,“将来会是泰常来继承,这也是老爷的心愿。我,眼瞅着活不长了。”
“娘,你说什么呢?”泰常和泰武齐声说,又双双面色哑然。
“娘你放心,我不会跟二哥争的。”白泰武很有眼力见地奉上掷地有声的承诺。
陶小桃弯了一弯眉梢,好不得意地抿嘴笑了。恍惚间,我好像知道她在笑什么,就像曾经她恍惚间也知道我会回到白家一样。
“娘!”白泰常眉目惋惜地叫了一声,却又生生地把话压了下去。他一定是知道了大太太的什么秘密。青儿也一定在临死前告诉过他什么,会是那件事么?我心里暗暗吃惊,会是大太太杀死了老爷么?原本安静祥和的夜晚徒然间变得杀气腾腾,月光也被浓密的乌云裹挟了去。远远的,池塘对岸那几棵阴森的古槐树摇晃着,晃动那光滑大石上的光亮。
才一年功夫,就一切都变了。我突然变得很孤独,在不知不觉中。也许这就是爱,让人渐渐孤独落寞。想在深夜里踽踽独行,感受鞋跟踩在石板路上的清脆。想独自蜷缩在墙角,回忆着某个人。我必须不停地告诫自己,他只是暂时离开我的土地,不肯囿于我狭小的心。
因为我从不敢相信,爱情,是场阴谋。
我们都不是好人。白泰常他明明知道,并记在了那一本诗经上。“伊人不算什么好人。让人魂不守舍的女人都不算什么好人。”我们都逃不出这恼人的诅咒。
尽管外面已然天翻地覆,前些日子,有承家军的嫡系部队打了进来,但白家将永远是这个样子。白桃镇原本的镇长携了家眷逃了,陶小桃的爹陶旅长也不知打到哪里去了,只听有闲人道陶家已然空空如也。是啊,两个女儿都出嫁了,跑到哪里还不是一样?只一家人还瞒着陶小桃,恐她心气儿高,一时想不开。
孔明灯稀稀落落地飘起来,烛火伴着月光,清冽却随和。我想不出它们会飘到哪里,可无论飘到哪里却都一样。太阳会照常升起,人也会照常死去。
我不会想到,我的一点放手竟会招致莫大的灾祸。我也想不到,几月后,陶小桃和柳琼烟会双双变得强大坚固。人被逼到绝境就会起杀念么?我不晓得。白泰常当了家以后,我又会何去何从?剩下的人又都会何去何从?
我只知道,往后的二十年,我都再见不得光,再见不得平安喜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