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的年味儿最初是从呼呼冒着热气儿的簸箕里散发出来的,那满满的几欲溢出的栗香跳跃着扑入我的口鼻。莫桑儿怀里抱着一簸箕新炒好的板栗,远远的看去我就垂涎三尺了。我欢欢喜喜地把圆圆鼓鼓的栗子抓在手里,掂量着拨开皮,就露出澄黄色的栗肉,吃起来总是甜滋滋的。
“二夫人可要好好尝尝这孔举人家的手艺。”桑儿边吃边道,指甲都被染成了深栗色。
“孔举人,是你什么熟人么?”我顾不得太多,随口问道。
“熟人倒也不算,要攀起亲戚,只算个干爹罢!”她有一句无一句地答道。
“你也有干爹?”我心里窃笑着,这年头都是些达官贵人为着飞黄腾达到处认干爹。像我们穷苦人家的孩子也会有人敢认?
“那当然,咱人穷心不穷哩!”她善意地笑笑,“是来白家前的几个年头儿。那时候孔举人赶的最后一拨科举,甲辰年罢。再后来科举废了,赶着举人也没什么用了,孔举人就替人写写大字儿挣钱。那年他大年三十儿去帮人写对子的时候,他那好动的小女儿趁机溜到集市上看热闹,结果险些走丢了。这不,叫我遇上了,就又给领了回来。孔举人心里谢不过,又没啥钱财,才年年邀我去他家吃栗子。我这吃着边想着二夫人今年许还没吃上栗子,这不,带了一簸箕回来。”
“这才到年槛儿上,你怎么知道这一年我吃不上栗子?”我故作骄横道。
她不理睬我,只安静地拨着栗壳儿。“吃罢了,桑儿要去扫洒了。”
“莫急莫急”我还没吃好,便想让她再多陪我一会儿。
“年三十儿的扫洒可耽误不得!”她蹙起眉,抿起嘴。
“桑儿,你定是还没吃灶糖罢?”我又随意找了理由,便抓起手边的灶糖递与桑儿。
“吃过咧,小年儿请灶王爷时就吃过咧!今年的灶糖格外黏哩!”她有些敷衍道。我拗不过她,终究只饶过她,任她去掸拂尘垢、疏浚沟渠,自己孤独地拨着栗子。
丫头秋菊早些时候现过人影儿,送来了一副写得不好不赖的桃符。这白家现在虽已不大在意大太太的丧事儿,但还也都忌讳着。我瞅着这一副横批倒还顺眼,只是框对儿差了些,便唤了桑儿进来。
“桑儿,我总觉着这副对子不够喜气,你能否托孔举人再给写一副?”我吸进一口凉气儿。
“行”她没再多言语,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再回来时,她手里还拿着幅灶王画。飕飕的冷风中,那点殷红张牙舞爪,倒像恶魔了,我暗暗想着。今年碍着大太太是贴不得窗花儿了,但偷偷在小厨房贴幅灶王画倒是无妨。
“二夫人今天可要跟二爷三爷一同守岁?”她憋了许久才开口。莫不是她因这事儿而烦恼?
“怎么会哩!”我强颜欢笑,抑制住那一个念头。“一家人吃顿年夜饭,不过是个过场。吃罢我就回来,咱们一起守岁才是!”
她的脸转而放晴了,眼珠滴溜溜地转过一圈儿,“二夫人可有什么愿望没有?”
我冲她做了个禁声儿的手势,道“既是愿望,就要保密,说了让别人听了去也就不灵了。”
她嘻嘻地笑道,“二夫人还真信这些个...”言罢,我也不恼,任她笑去罢,倒也笑一笑陈年的恩恩怨怨。
这一嬉笑,便又很快到了掌灯时分。赶路时路过厨房,便听见砧板上噔噔的剁肉声和男女此起彼伏的说笑声。这一过年,我倒又想起我那姜水乡的爹了。当然,最最想念的还是过年时爹做的“鸿运当头”。俗气点儿说,就是鲢鱼头炖豆腐。那是我们家一年中唯一一次能沾上鱼腥味儿的机会,我是断断不能错过的。现在在富硕的白家,鲢鱼头只是寻常菜品了罢?
离开院子前,我记得依稀看桑儿刮起了长寿灯笼,红红的穿成串儿,如一条火舌。
年夜饭开席时已是很晚了,白泰常很舒服地在主位坐下了。而我,却别扭了几个来回才在他身侧落座儿。近日来,陶小桃不知为何,面色稍显憔悴,却也不忘伶俐地挑三拣四。柳琼烟儿倒是看着气色红润,挺着大肚子,摇摇罢罢的样子。我突然很莫名地盯着她看,直到她对上我的视线。
白泰武携着蒋冰,两人和睦的样子。我心里却苦涩着,泰武和小桃究竟算什么呢?因欲生情,还是什么?我想不出,这人心真是比太阳还要难直视的。
心思没在饭上,我也难免吃了什么都没有味道。从前最爱吃的腐竹,今天连筷子也没动一下,只木木地,看着白泰常给柳琼烟儿夹菜。我努力地别过脸去,怕是又生出什么可怕的念头。他真的忘记过我么?我没有胃口,只草草落下筷子,欲早些回去守岁、吃冻梨和年糕。
“二夫人留步!”一声尖锐道。有那么一闪念,我希望会是二爷叫住我。但陶小桃站起身来道,“早闻二夫人从前是唱京剧的名角儿,何不在除夕为我们开嗓助兴,伴我们守岁呢?”
我甚为抑郁,不想她又有闲工夫旧事重提,便望向泰常。他却只垂目进食,没有理睬。白泰武倒是放下碗筷,大有要看好戏的架势。想必自从我上一次欺瞒他之后,他一直想接机羞辱我一番罢。
“莫叫我在这里献丑了。”我不好意思地讪笑着,“我那点唱功,还不如你姐姐小杏哩!”得饶人处不饶人,我也不忘提醒她还有一个同是戏子的姐姐。
她却饶有兴致地顾我,棋逢对手的模样。“二夫人倘若深藏不露,还叫我们以为是奇货可居呐!”
我有些愠怒,但不便张扬出来,便暗示道,“那小桃你晚上又是练的哪门子功啊?今天倒叫我们认识认识!”我偏要叫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直视着她的眸子,看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血色一点点褪去。再远些某个人的筷子也掉在了地上,发出干净利落的声响。
“够了!”白泰常高声吼住,我们便都鸦雀无声了。好端端的除夕夜,为何都要闹得如此呢?各怀心事,鸡犬不宁。或许真的是每一个人都有见不得光的事儿罢。
事已至此,想是白泰常有些记恨我的心直口快了,便怏怏地离了席。我总是搅局的人么?
那一夜的守岁,我不知是哭是笑。只看得夜色很凄美,月亮很圆。
想知道我许下的愿是什么么?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只因我求的是此生我与白泰常再无交集。这样的愿望有意义么?我怕别人会这么问。当然有,因为我总隐隐觉得,我们有一日会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但愿这只是我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