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一汪醉人的青葱,长草如一团团涡云踏在马掌下。我勒紧了马缰,绒裤上兜住的落花飘洒了一地。碎碎的印记黏在了草地上,草随风动。转眸之间,一只风行的野兔在草丛中若隐若现地急奔。我拉起手中的长弓,箭头的金属光泽眩目锋利。我猛一松手,“嗖”地一下,箭身射中了野兔。也就在顷刻间,夕阳如血,天幕坠落下鹅毛大雪。霜花染白了我的长发,那一只中箭的野兔却不知所踪。
我猛地直起腰身,原是梦魇。额头上渗出来密密的汗珠儿。是啊,也只有在梦里我才会那样笑靥如花罢。
我转首,看见漆白的大理石柔和地封堵住视线。不记得我已经等了多久了。若不是爹坐在对面,我可能都记不得我在等谁了。川崎树,我咬了咬牙。
“有几个时辰了?”我用手拄着额头,却抑制不住蔓延开的神经痛。那疼痛如抽去了我的筋骨,抑或是一条龙被生生拨去了龙麟的痛。
“三个时辰了。快马加鞭也应到了。”爹费力地眨了眨眼,神情乏味。
果然,窗外终于响起了答答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登时我站起身来,獭兔披肩无力地滑落在牛皮沙发上。
“米儿!”爹唤了我一声,用眼神示意我安静下来。我张了张嘴,右手扶在了一盏蕾丝台灯上。
门霍地一下被打开了。一个男人笔直地伫立在暮光下,他的脸处于阴影之中,因而看不到任何表情。颀长的影子落在门框上,那么高大、那么伟岸。我再一次张了张嘴,却还没有说出什么。
“姜宅的意蕴很似我们日本美学中的侘寂。”他浑厚的嗓音中平添出几分成熟和沧桑。“侘,在简洁安静中融入质朴的美。寂,时间的光泽。一个侘之人可以用更少做更多,满足于摆脱物质牵绊的生活。一件寂之物会变老,但却庄严而优雅地面对老去。”他缓步踱进大堂,面部一寸寸地显露出来。
岁月显然没有磨损他的样貌,却历练了他的心。
我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同样被生活折磨得不堪的人。
“钟月月,不,姜米,我父亲的骨灰可还找得到?”他半轻描淡写道,可我却听得出他心里切切的痛。
我只拼命地摇了摇头,右手再一次死死地抓住台灯上的蕾丝。安静中听得到布匹撕裂的声响。
孟氏在内室听得她主人的说话声,便用力地拍着门。可无奈爹将她反锁在了屋里。任她怎样用力地扣,也都是无济于事。爹一下子站起身蹭蹭步进里屋,只留下我和川崎树在空旷的大堂。
“你为什么回来?”我恨恨道,用很狠毒的目光逼视他。
他却不当回事,扭过头道,“我父亲想要白家,我也想要白家,所以我回来了。”
“放手就不行么?”我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不矜持,说出像我会跟他斗到底这样的话真的就这么难么?为什么要求他放手?
“那你呢?你放得下么?”他森冷地苦笑。“白家,你放得下么?”
这一问令我一语噎住。是啊,我不是也一样放不下?“我放不下白家,是因着人性。白泰常救过我的命,我放不下。”
“人性?”他冷笑道。“我杀了你,反过来你也会杀了我,这才是人性。哦,这样说你可能理解不了。那就说我杀了你,白泰常会反过来杀了我,躲也躲不过,你懂么?”
“他不会杀你的。”言及杀字,我感到口中吸进了一口寒气。“他从没有爱过我。”
“我不信!”川崎树忿忿道。“我知道他的新媳妇怀孕了。但孩子不是他的,他自己知道。”
“什么?”我霎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双腿一软,瘫倒在沙发上。川崎树没有看我一眼。我又一次心乱如麻,我定不能告诉川崎树白泰常爱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而我只是一个替身。因为那样的话,我对他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我也没有任何办法阻挡他去拿下白家。倘若我可以做一次盾,我愿意为泰常挡下刀剑,无论有多么锋利,有多么痛。
“那女人以为他不知道。但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能逃过泰常君的眼呢?孩子是承军嫡系部队副官郑寅和的。”川崎树七分得意,三分失意。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秘密?”我惊诧,他怎么会对白家了解如此之深。我日日住在白家,耳畔却都清静得很。
“白泰常没跟那女人睡过。”川崎树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长吁了口气。“郑寅和...我认识,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人。”
我脑海中又一次地浮现郑寅和来白家大闹的场景。原来那一次只是柳琼烟和郑寅和自认为聪明精心布下的局。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骗过众人的眼,瞒过他们的关系了么?可川崎树,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怎么认识郑寅和的?“你认识郑寅和,莫不是你要跟他携手端掉白家?”话一出口,我就开始剧烈地颤抖。
“郑副官手里有兵,又同白家有仇,我没有理由不拉他上马。”他从沙发上拾起一叠白桃镇日报。头版即是承家军在千里之外的茂城又打了胜仗。
“姜小姐也莫逡巡了,谁也动摇不了我的。”他心不在焉地翻动着报纸。
“可若白家哪一天落到我的手里,你还会想置他于死地么?”我心里徒然生发出那一抹可怕的念头。
“什么意思?泰常君绝不会将白家拱手让与你的。”他一把合上报纸,抬起头,目光狡黠。
“倘若我先下手,拿到了白家,你的对手就变成我,而不是泰常了么?”我异常冷静道。
“但在那发生之前,你跟泰常君必然会有一场恶斗。”他像谙乎到了一般,觉得我不可能犯那样的险。“如果你能先我拿到白家,那我们就是敌人。这件事也就与泰常君无关。”他像是许诺般,又像是知道我不可能得到白家。
登时,我听见爹在里屋气鼓鼓地步出来。孟氏因爹没有再一次上锁而逃出屋来。她的发髻已经蓬松散乱不堪,白净的脸庞还有两迹伤痕。
“主人!”她见了川崎树便沙哑地大喊。有时我也会疑问她为何会如此地忠于她的主人。见她一下子匍伏在川崎树的面前,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茹珍,侘寂就是在不完美中寻找完美。这个世界生来便是遗憾,可遗憾才正是不可多得的美。”川崎树说出的这句话去年在屋顶上白泰常也说过,现在想来,却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