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我疑惑地坐在镜前。总觉得失忆前的事情好像就近在眼前,却又是抓不住的流沙,丢失在时光的罅隙之中。我捋了捋浓密的秀发,镜中的容颜还似三年前一样年轻鲜活,如盛夏里大红大紫的牡丹,在西风中动人地摇晃着。即便未施脂粉,却依旧朱红的薄唇,波光微漾的瞳仁。
“米儿,你听我说,不是如你想的!”二爷在门外用力地拍着门板,像野鸭子吃力扑打翅膀的动静。
“外面的世界,远没有你想象的单纯,很多人都是居心叵测,我怕你受到伤害!”
我心中充斥着矛盾,像一块被压缩到极限的海绵,不断地挤压到更小的空间,最后爆炸。我把木梳用力地拍在梳妆台上,大步地冲到门板后。
“怕我受伤害?你觉得我很好笑么?失忆后见到的男人说是我的丈夫,却要生生把我关起来,这像话么?凭什么要我相信你,当我是疯子么?还是以为我是三岁的小孩子,又或者你在外面找了女人?”说着说着,我情急起来,恨自己不中用的记忆,还有那像是没有褶皱的大脑。
门外忽然一下静了下来,安静了许久。好像只有疾风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我心跳得很快,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我慢慢地感觉双腿发抖,渐渐地滑落在门边,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不知不觉,天色将晚,群青占据了窗外大部分的色彩,让人感到分外落寂与冷清。我想起了川崎树,想起二爷。他们说过的话在我的耳边飕飕地吹过,深深地刺在我的心里。
“喂,姜米,你这样很幼稚好不好!”
我浑身一震。还是二爷的声音,他是在门外等了有三个时辰?我无法想象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但无论如何,我都不知应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口口声声说是怕我受到伤害,可是这样让我陷入迷惘难道就不是对我心智的一种摧残么?
“我求你出来好不好?”我感觉他的声音像是在喉咙中哽住,却要硬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守在门内,想着也许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只有一扇薄薄的门板而已。两颗跳动的心,因为一张门板而疯狂、痛苦。
“为什么?”我抑制不住内心无可名状的情感,用力地打开木门。二爷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臂。
他听见了身后的一样,便倏地一下站起身来。许是双腿站了太久,又或许是受到了打击,他站的很不稳,摇晃了一下。
“为什么对我这样?觉得我很好笑,很好欺负么?以为你娶了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自己这样没来由地发火是不是因为那把莫名其妙的桃木梳子。
白泰常没有理会我,而是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紧紧地拥抱着我。
我一瞬间就像是被铆钉钉在原地,大脑中一片空白。他把脸紧紧地埋在我的头发里,急促不安地呼吸。
“我不是觉得好笑,也没有欺负你。不让你出门也好,让你远离川崎树也好,都是我的真心,怕你受到伤害!”他稍稍平静了些许道。我很想抬起头看看他的表情,却使不出力气。
“我娶你,是因为爱你。那些人接近你,是想要害你。”他退后了一步,温润的目光直直地落入我的眼中。
我说不出话来,腿上像是绑了沙袋,沉沉的。
“今天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他神色黯淡下去,想要转身离开,但还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背对着我说,“想要出去的话,找冰儿陪你一起去。像远离川崎树这样的话,你也一定要放在心上。”说完,他便转身朝侧厢挪去,那背影,很孤独很脆弱。
我突然好想哭,好像抱住什么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都没有朋友么?他是真的爱我么?
夜空中星星点点,却没有哪颗星能陪我说说话。身边好像有很多丫鬟伺候着,但一刹那好像又一个人都没有,那样地孤独。此时的我,像一只绵羊,在草场上啃着草皮和泥土。时而抬头望望天,就会特别的孤独。
一九三四年入夏,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深入骨髓的心痛,却无能为力。
我从前爱过那个人么?我不知道。又或许只是见到他时会心跳加速,但那与喜欢不喜欢毫无关系。那一次失忆,是我人生的节点,就是像竹节虾那样一截一截的人生,突然好像失去了意义。没有人愿意没有记忆地活着,假使你一刹那什么都想不起来,该是有多么的可怕!
第二天,白泰常请来了一位姓冷的大夫,说是可以看好我失忆的毛病。
“其实只是受了什么打击才变成这个样子。也许常跟病人提起发生过的事情,慢慢地她就会找回自己的记忆。”冷大夫慢条斯理地说。
我却很担心他口中的慢慢会是永远。
“反正也只是三年的记忆,又不是从出生开始全部的记忆。”冷大夫不大在乎地说。“我在丽水看过的一个病人,说是忘记了出生以来的一切,却依然可以鼓起勇气重活一次呢!”
“又是丽水!”我惊叫,头部一阵剧痛。
“怎么样?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白泰常关心地俯下身来,摸着我的额头。
我一阵头晕目眩,像是天踏进了床板下,那样难受。
“米儿,如果回忆让你那么痛苦,还不如当这是一个开始。新生活的开始。”他急切地说,眼角好像滚出了一大粒浑圆的泪珠。
我用力地将床单抓出褶皱,却依旧无法使疼痛顺着指尖排走。或许想要找回记忆,我就需要跟疼痛相依。
“丽水!”我小声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