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柳笛声脆
不是华易风人懒,是他懒得搭理华小四。他打心底里头觉得,妹妹是个什么都不愿思考的人。
说她傻,可她对新奇的玩意儿记得特别清,总闹着玩这个要那个,一趟街走下来,就差把东西给买个通遍。所以娘亲叫他看妹妹,他才刻不容缓地带她来了这后院。
亏华家家底儿充实,娘俸禄还算高,要不然,他怀疑,他家就是有金山银山,迟早会被小丫头给散光了。
顺着妹妹的小手,他抬了抬眼皮,瞅见那棵大柳树,想数落妹妹,可看着妹妹的大眼睛,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不情愿了,撅撅嘴,他折身向柳树走去。
蹦了蹦,可下边的柳枝他还是够不着,上头的呢,树枝又太粗犷,只有顶上头高高扬起的几枝,细嫩光滑,应该比较好蜕掉青皮儿管儿,拿来做柳笛。
他试了试,攀着那柳干向树顶爬而去。
“哥哥,小心哦,小心哦,哥哥,那里,那里的,细细的,看着皮管儿好光滑”
“那个,那个近些,还没有发叉儿…那个枝条也嫩嫩的,也没有发叉…”
树下,小女孩移着白白的手指头,撒着欢儿动着嘴皮子,给哥哥指点着粗细合适的柳条儿。
俩小人皆没有发觉,那站在一旁的看护他俩的叔叔,几时已经倒在花坛石板上。
朝华站在那几圃花坛处儿。
他没有躲,就那样站着。
目光紧紧锁住那俩小人儿。沈鹤在他身侧,保持着一个姿势——
唇大张,目圆瞪,手指直直指着前头给朝华看,沈鹤想说话儿,又怕惊了那树上的小主子。
四周死寂,朝华目光死死锁着那树上的小脸儿。
朝华虽只露出一半的脸,可还是教沈鹤窥见他笑意越漾越开。
此刻,朝华只剩下心跳,忘了管住呼吸。澎湃思潮在心里难抑,叫他一阵呼吸紧蹙。
那是他的孩子…
是他的孩子…
不错了,就是他的孩子…
怪不得,那女人当初急着招赘,怪不得…
他犹记得,他第一次带着她从宫宴到沈家,那晚,他和她那般痴缠…
只是翌日的那碗药,她不是喝下了么?…
不容他多想,也勿用他疑,因为眼下的人儿当真是比着他模样刻出,若说不是他亲生的,怕谁都难信…
只是,她日日对着他的俩孩子,可曾思念过他?
许久,终于忍不住,他喉结哽咽,眼窝突然湿潮上涌。
此刻的心口翻腾,仿若那海域上头的狂浪,卷着莫名的东西,喷卷而出。朝华身子微微颤抖,背后的手,紧紧撰住,抬手,他揭掉自己的面罩,手指着那俩小东西,怪异地笑道:
“沈鹤,看见了么?那是我的孩子,对么?那是我的孩子,是我慕容玉的孩子…”
除却小男孩的脸略带着些婴儿肥,再走近些,便能发现那小小男儿,梳着和他同样的玉冠,同样的一身白色锦袍,同样略带着些冷然不屑的眼神…无论哪个角度,都算得上是这修长男人的缩小版。
听主子又道:“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俩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心情急切,朝华声音也跟着拔高,这句话教他百般酸苦皆涌上心头,化作一种叫喜悦的东西,这突然而来的喜悦教他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下。
那树枝桠上的小男孩耳朵似乎相当敏锐,当即扭头向朝华二人望来。
“怎么啦,哥哥?”树下的小女孩儿也诧异地扭过头来,却见一张流着水色的俊脸。
“俊叔叔,你是在笑,还是在哭啊?又哭又笑的,娘亲都说是赖皮…”
女孩蹦蹦跳跳走向朝华,劝他道,然后她挠了挠头,细细的声音,指着树上的哥哥,认真对他叹道:“咦,叔叔你和哥哥长得好像哦…那和四儿也长得很像了?”
朝华缓缓低下身子,不知哪儿来的冲动,他一把抱过小女孩儿,紧紧搂住。
抬头望着那同样望他而来的小男娃娃,安静了许久,才哽咽道:
“四儿、风儿……易风,忆风…想来她还是恨我…”
他这半生,难以忘记的日子数不胜数,可他最不想回忆、却深扎在他心头的,便是六年前,他的那场大婚。
不愿回忆,可总夜夜煎熬。那一日,养他长大的母亲,被他第一次喜欢上的那女人给错手夺了命去。
那日,他不想动手,却失了手,似乎致她失去了一个叫管长风的朋友。
他派出不少人追她,可还没等得及消息,沈家招了大火。他救出沈怀安,可自己却被火灼伤了目珠,六年里,不知磕磕绊绊、狼狈了多少回…
树上的小男娃见那男人搂住自己妹妹,妹妹却傻里傻气地毫不反抗,颇为怪气儿怒斥男人,:“你是何人?快放开我妹妹!”
小男孩模样极其认真,朝华当即笑答:“呵呵,我是谁?你不觉得你长的像我么?”
男孩反驳:“明明是你长得像我!不跟你废话,快,放开我妹妹!”
言罢,他一手紧紧抓了树枝桠,就要往数下爬,奈何脚尖却没有那会儿容易抠住树皮,小腿跟着紧颤。
瞧他似乎危险,朝华纵身,一把将他从那树上拎下来。脚稳稳落地,他才露出愉色,难得好心情,问他道:“心疼妹妹?我不是坏人,又不会吃了她,你当真很着急妹妹?”
华易风赶紧站在妹妹身前,防备地瞧着他:“娘亲说了,坏人往往都是好模样的…”
朝华哈哈一笑,教沈鹤心情都豁然开朗。沈鹤暗暗点头,却见朝华弯腰对俩娃娃诱惑道:“哦?那你们娘亲岂不是世间最大的恶人?”
“娘亲除外,你是生人”
“生人?那你们可要记得了,我可是你们的亲人,喜欢都来不及,怎么会吃了你俩?”
“亲人?你撒谎,我们从不认识你!”
女孩插话道:“是哦,叔叔,不认识,爹爹交代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
朝华脸色一黑,又怕吓住俩小东西,摇摇头,抚了抚她头顶的圆髻,瞪着她滴溜溜的眼神,难掩心头的喜悦,逗她道:
“他算爹爹?好吧,这个暂不计较,你们说我撒谎?我可认识你娘,认识你所有的亲戚,只要你们问我,看看我回答的对不对,不就知道啦?”
“我先问,我先问,我娘名字叫什么?”小女孩极其认真地看着他。
“华小四儿,你笨不笨?整个东华都知道娘亲姓名,你这问的是什么傻问题!”
“哥哥,你又欺负我…你知道我在问哪个么?”女孩压低声音,对哥哥耳语道:“我在问他,娘亲其它的名字…”
看俩小人儿你言我与,朝华内心一阵暖意,半蹲下一只腿,打断俩小人儿道:
“你娘,今年二十又四,十八岁前,叫姜婠婠,六年前改名叫华婠婠…”
“哦。”
“你们外公叫姜秀,外婆叫…华欣然…”
“哦。”
“哦?我还知道更多外人不知道的呢?你娘还有个姐姐从西周逃回,叫姜媛,说得可对?”
“哦。”男孩闷闷地应者声。
“叔叔知道的好多啊,连舒儿她娘叔叔都知道啊,哥哥,都说啦,叔哪里是坏人,外人都不是啦!”
小男孩起初的防备之色顿时消去不少,接着问他道:“你为何跟我长的一样?”
“这个么?因为我们是亲人,听说过么?只有亲人才长的像…”
“那我们该喊你什么?”
朝华愣了愣,没有回答他,却突然笑道:“小孩子问题真多…还是个疑心重的,不过这点好…我们可是很亲的亲人…换一个问题,我便回答你?”
“那你说,我们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小男孩儿挑了眉梢。
朝华心头一颤,瞬间脑中云烟过往皆腾出。
应着他问,他缓缓出声道:“你们有俩生辰,对外虽说是十二月出世,可只怕没人比我清楚…你们都是九月生,那是大雁南飞的时节,我说的可对…”
这么隐秘的他都知道,小男孩所有的防备皆卸掉,朝他道:“看着你哭了,应该不是坏人,那你能帮妹妹做柳笛吗?”
“这个,当然…”
话落间,男子纵身一跃,俩小娃娃瞪着起飞的身影。
那人拽了几条柳枝下来,然后望着一直站立的俩小人,低头瞧瞧自己的衣衫,丢下枝条,揭开外头的白色锦袍,微微一扬,整个铺在面前,自个却盘腿坐在草地上,朝他俩,拍了拍前头的衣垫。
俩小人当即围着朝华坐下,俩个脑袋使劲向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俊叔叔采摘掉绿叶,捋了捋纸条的绿皮,便见一绿色的管子从白枝骨上滑落他手中。
俊叔叔指头一掐,截成均匀的几段,然后他捏了捏那几截绿管的一端,递给他俩一人一个。
“试一试…嘴巴使力…”
一人接过一个,放入口中,动作齐整,连那搭上扶住的小手都是一个姿势,朝华盯着他俩细细瞧着,微微勾唇,瞭望向天际。
只觉得头顶春光,似乎格外温暖。
然后,他扫一眼俩认真玩闹的小人,侧脸对沈鹤使了道眼色。
沈鹤当即傻了一瞬,是少主子和小姐,难道还要下手么?却见主子又瞪他一眼,然后他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转手间,袖中滑出盛放着迷香的药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