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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阴功吏位登二品 薄幸夫空有千金 (1)

第三十一回 阴功吏位登二品 薄幸夫空有千金 (1)

新红染袖啼痕溜,忆昔年时奉箕帚。

茹荼衣垢同苦辛,富贵贫穷期白首。

朱颜只为穷愁枯,破忧作知为君娱。

无端忽作附炎想,弃我翻然地上芜。

新红染袖啼痕溜,忆昔年时奉箕帚。

茹荼衣垢同苦辛,富贵贫穷期白首。

散同覆水那足道,有眉翠结那可扫。

自悔当年嫁薄情,今日翻成不自保。

水流花落两纷纷,不敢怨君还祝君。

未来光景竟何在,空教离合如浮云。 右《去妇词》

眉公云:“福厚者必忠厚,忠厚而福益厚;薄福者必轻薄,轻薄而福益薄。”真是薄幸空名,营求何在?笑是吾人,妄作思想,天又巧行窥伺,徒与人作话柄而已。“富易交,贵易妻。”这两句不知甚么人说的,如今人作为口实,但是富易交之人,便是不可与友的人,我先当绝他在臭味未投之先,也不令他绝我在骄倨之日。只是一个妻,他苦乐依人,穷愁相守。他甘心为我同淡泊,可爱;就是他勉强与我共贫穷,可怜。怎一朝发迹,竟不惜千金买妾,妄生爱憎。是我处繁华,他仍落莫。倒不如贫贱时,得相亲相爱。我且试把一个妄意未来之钱,竟去久婚之配,终至钱物不得,客死路旁的试说一说。

话说直隶江阴县,有一个相士胡似庄,他也是个聪明伶俐人儿,少年师一个袁景庄先生学相,倒胡诌得来。娶一个妻叫马氏,生相锉小,面色紫膛,有几点麻。喜得小家出身,且是勤俭复紧,自早至晚,巴家做活,再不肯躲一毫懒。这胡似庄先生人丛中摆张轴儿,去说天话勾人。一日去骗得几个乡里人,分得两三张纸,也不过赚得二三分铜钱银子,还有扯不人来时。只是他在外边行术,毕竟也要披件袍仗儿动人。这件海青是穿的,立了一日,肚饿也到面店中吃碗。苦是马氏在家有裙没裤,一件衫七补八补,一条脚带七接八接,有一顿,没一顿,在家捱,喜是甘淡薄性儿,再没个怨丈夫光景。那胡似庄弄得一个没生意返回家来,贼做大叹气,连声道:“只为你的相贫寒,连我也不得发达。”马氏再也不应他,真个难捱。亏得一个房主杨寡妇,无子,只得一女,尚未适人,见马氏勤苦,不来讨他房钱,还又时常周济。一日,杨寡妇偶然到他家中,急得马氏茶也拿不一盅出,却是胡似庄回来。母子去了,胡似庄问道:“方才那女子那家?”道:“是房主人家。”胡似庄道:“也似一个夫人,等我寻个贵人与他,报他的恩。”不题。

他行术半年,说些眼前气色,一般吃他闯着几个,生意略兴。他道:“我们方术人,要铺排大,方动得人。”积攒得一百七八十块银子,走到银店里一销,销得有五钱多些,买了三匹稀兰布,几枝细竹竿,两条绳,就在县前撑了。凭着这张嘴,一双眼睛,看见衣服齐整的,拱上一篇;衣衫褴褛的,讲上几句,一两句讨不马来,只得胡芦提收拾,亏他嘴活,倒也不曾吃大没意思:

面有十重铁甲,口茂三寸钢钩,

惯钩来人口气,乱许将相公侯。

一日,立在县前,只见县里边走出几个外郎来。内中一个道:“我们试他一试。”齐环住了这帐儿下。一个捱将近来。他个个拱上几句,道一定三尹,一定二尹,可发万金,可发千金。将次相完,有这等一个外郎,年纪二旬模样,也过来一相。他暗暗称奇,道:“此位却不是吏道中人,他两颧带杀,必总兵权,骨格清奇,必登八座,虎头燕领,班超同流,鹤步熊腰,萧何一辈,依在下相,一妻到老,二子送终,寿至八旬,官为二品。目下该见喜,应生一个令郎。”一个外郎道:“小儿尚未有母,娶妻吧。”胡似庄道:“小子并无妄言,老兄请自重。”这人笑道:“我如今已在吏途中混了,有甚大望?”胡似庄道:“老先生高姓大名,后日显达,小生要打抽丰。”这人道:“说他怎么?”却是一个同伴要扯他同走,怪胡似庄缠住。道:“是兵房徐老官,叫做徐,在县里西公厢住。”

风尘混迹谁能鉴,长使英雄叹暗投。

喜是品题逢识者,小窗嘘气欲冲牛。

本日亏这一起人来,胡似庄也赚了钱数骚铜。回到家中道:“我今日撞得一个贵人,日后要在他身上讨个富贵。”正说,只见一个丫鬟拿了些盐菜走来,道:“亲娘见你日日淡吃,叫我拿这些菜来。”恰是杨家。胡似庄道:“多谢奶奶亲娘,承你们看顾,不知亲娘曾有亲事么?我倒有一头绝好亲事,还不晓要甚人家?”丫头道:“不过是过当得人家,只是家里要入赘。”胡似庄道:“我明日问了来说。”丫头去了,胡似庄道:“妙,妙,后面抽丰且慢,先趁一宗媒钱。”马氏道:“媒不是好做的,如今杨奶奶且是好待,不要因说媒讨打吃。”胡似庄道:“不妨。”次日拿一个钱买了个帖子,来拜徐。恰值官未坐,还在家下。徐外郎道:“昨承先生过奖。”胡似庄道:“学生这张嘴,再不肯奉承,再不差,依学生还该读书才是。”徐外郎道:“这不能了。”正说间,堂上发梆,徐外郎待起身,胡似庄一把扯住道:“还有请教,昨闻老先生未娶,不知要娶何等人家?”徐外郎道:“学生素无攀高之心,家事稍可存活,只要人是旧家,女人齐整罢了。”

胡似庄道:“有一寡居之女,乃尊二尹,殁了,家事极富,人又标致,财礼断是不计的;公若入赘,竟跌在蜜缸里了。”徐外郎道:“学生竟在得人,不在得财。”胡似庄道:“先生,如今人说有赔嫁,瞎女儿也收了,只是这女儿房下见来,极端庄丰艳,做人又温克。”徐外郎要上堂忙忙送他。他又道:“学生再不说谎的。”别了,来县前骗了几分银子,收拾了走到杨家。杨家小厮杨兴道:“胡先生来还房钱么?”道:“有话要见奶奶。”其时杨寡妇已听丫鬟说了,便请进相见。胡似庄先作五七八个揖,谢平日看取。

就道:“昨日对阿姐说,有一个本县徐提控,年纪不上二十岁,才貌双全,本县大爷极喜他,家事极好,我前相他,是大贵之人,恰与令爱相对。学生待要作伐,若奶奶肯见允,明日他来拜学生,可以相得。这人温柔,极听在下说,可以成得,特来请教。”杨寡妇道:“老身没甚亲眷,没个打听,先生他根脚也清,家事果好么?”胡似庄道:“学生不打听得明白怎敢胡说?”寡妇道:“不是过疑,只这些走街媒婆,只图亲事成,便人家义男,还道是旧族人家。一文钱拿不出,还道是财主。四五十岁,还道二十来岁,后生有疾的,还道齐整。更有许一百财礼,行聘时,只得五六十两哄人,事到其间不得不成,就是难为了媒人,女儿已失所了,故此要慎重。”胡似庄道:“奶奶,须知学生是学做媒的,那里有这些好狡?这徐老官是出得钱起,现参日日有钞括;若说人品年纪,明日便见。”吃了杯茶出来。

次日,徐外郎果然来拜,杨寡妇先在里边张望,胡似庄又在徐外郎前,极口赞扬一翻。去后,又在杨寡妇前读上几句相书,说他必贵,这杨寡妇已是看中了人物,徐外郎处胡似庄一力撺掇,竟成了这亲。徐外郎就入赘他家。胡似庄也得了两家谢礼,做了通家往还。一日,徐外郎在家,只见这胡似庄领了一个人来见,衫褴褛得紧,徐外郎与他相见,坐了。胡似庄道:“这一个是我表外甥,他叫史温,是二十三都里当差的。本都里有一户史官童,他为三丁抽一事,在金山卫充军,在籍已绝,行原籍勾补。他与史官童同姓不亲,各立户头的,里长要诈他丢儿,他没有,要卸过来。这事在贵房,特来相恳。”徐外郎道:“既是户绝,自应免勾,岂有把别户代人当军之理?你只明日具呈,我依理行。”正说了,送出门,那杨兴悄悄走来,把胡似庄一拽,要管家包儿。胡似庄笑道:“连相公怕还脱白,你的在我身上补来。”杨兴道:“你招得起,不少房钱了。”大家分手。

次日,果然史温具呈,他便为清查,原系别籍。正在做稿回卫,却是胡似庄又来道:“舍亲要求清目,特具一杯奉屈,这是芹敬。”徐外郎道:“令亲事我已周支,只要回衙了,也不须提酌。”胡似庄道:“脱一名军,小事,若没有提控,这时佥妻起解;炒菜当肉香,提控不要嫌怠慢吧。”一把扯了,步出城,见破屋一间,桌凳略具。那史温忙出来相迎。茶罢,便是几盘下饭,也不过只鸡鱼肉而已,却也精洁。酒不上三巡,那胡似庄放开肚皮大嚼一阵,吃得盘碟将完,忙失惊道:“忘了,忘了,今日县里邹都堂家,成一块坟地,要我作中,为邀徐提控跑来,讲久才成,怎么有煮成饭,与他人吃的,不得奉陪了。”立起便走,徐外郎也待同行,胡似庄道:“如此是学生得罪了,一定还要一坐。”徐外郎只得坐下。史温相送出门,把门带上。二人一去不来。天色又将晚,徐外郎踌蹰,没个不别而行之理,只见里边闪出一个妇人来:

容色难云绝代,娇姿也可倾城。

不带污人脂粉,偏饶媚客神情。

脸琢无瑕美玉,声传出谷新莺。

虽是村庄弱质,娇娆绝胜双成。

这妇人向前万福了,走到徐外郎身边,看他也是不得已的,脸上通红,言语羞缩,说不出来。一会道:“妾夫妇蒙相公厚恩,实是家寒无可报答,剩有一身,愿伏侍相公,”徐外郎头也不抬,道:“娘子你是冤枉事,我也不过执法任理,原不曾有私于你,钱也不要,还敢污蔑你么?言罢起身,妇人一把扯住道:“相公,我夫妇若被勾补,这身也不知丧在那里?今日之身原也是相公之身。”徐外郎道:“娘子,私通苟合,上有天诛,下有人议,若我今日难保得你一身,却使你作失节之人,终为你累,你道报德,因你我亏了心,反是败我德了。”妇人道:“这出丈夫之意,相公不妨俯从,不然,恐丈夫嗔我不能估侍相公。”徐外郎道:“这断不可,我只为你,就行吧了。”忙把门拽,门是扣上的,着力一拽才开,连道:“娘子放心,我便为你出文书。”赶了回来:

方寸有真天,昭然不容晦,

肯恋瞬息欢,顿令红妆浼。

史温是与胡似庄串通的,在一个附近古庙里,捱了一夜直到早饭时才回。道:“去了么,没奈何,没钱,做身子着。”其妻道:“他昨晚不肯,就去了。”史温道:“没这等事,这事原是我强你的,也不妨。”其妻道:“实是没事,苦留不依。”史温便呆了道:“不好了,这些拖牢洞的狗吏,原是食在嘴头,钱在心头,见钱欢,见你不见钱,就不欢,一定做出来。”其妻道:“他说就行。”史温道:“正是没钱就行出来,且走趱几钱银子,再央胡似庄去求求他。”走到县前,胡似庄丛紧许多人,说不得话,直待人散,悄悄扯胡似庄道:“昨日事不妥,怎处?”胡似庄道:“美人局是极好的,难道毕竟是钱好?”史温道:“如今东挪西凑,设处得五钱银子,央你去再求。”史温留胡似庄在庄中吃了两壶,走去见徐外郎。只见杨兴在门前道:“不在。”胡似庄道:“提控昨日出去,几时回的?”道:“傍晚就回。”这番两个信他真没事。史温道:“管家,提控在那边?”杨兴道:“不知道。

”胡似庄晓得,便在史温身边取出银子与他一幌道:“招的在这边。”杨兴道:“我买物事才回,我与你去问一声。”胡似庄道:“史大官,你道何如?毕竟要钱,昨日没钱自然没干。”只见杨兴走来道:“在。是我不曾回,他先回的。”两个就进去相见。徐外郎道:“日昨多扰。”胡似庄道:“昨日得罪,失陪。”徐外郎道:“所事今日已佥押用印,我亲手下了封筒,交与来勾差人,回是户绝了。”胡似庄看一看史温道:“拿出来。”史温便将出那五钱银子,道:“昨日提空见弃,今日有个薄意。”徐外郎道:“这断不收,老丈当贫困之时,又是诬陷,学生可以与力便与力,何必索钱。”胡似庄道:“意思不是成的,看薄面。”徐外郎道:“若我收,把我一团为人实心都埋没,兄自拿回。”胡似庄道:“恭敬不如从命。”徐提控是赚大钱的,那在些须。”史温便下拜道:“这等愚夫妇只立一生位,保佑提控程远大罢了。”别了出来,杨兴赶来,扯住要钱,胡似庄打合,与他一个三分包儿。史温又称一个二钱银子,谢了胡似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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