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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淳于髡日 (2)

第二十六卷 淳于髡日 (2)

故此那列国诸侯那一人不鄙齐威王的所作之非、所为之错?那一个不侵占齐邦的土地?忽闻威王一旦振作,说也希奇,听也古怪,诸侯们得了这个消息,都要前来和好,安敢复踏前辙?急忙修了书,遣了使,送了礼,见了威王的臣宰,然后求叩威王,将此侵去之地一一送还,好不昌隆兴旺。威王大模大样受了书,看过那书上的说话无非是温言妙语,奉承趋附之旨。看罢笑一笑儿,打发使臣回国。此时,惟有楚国最称强悍,闻知各国还了齐国侵地,楚王反笑诸侯为迂,他便另立主意道:“齐国已颓,各国不知虚实乃还侵地,不乘时吞并更待何时?”决意兴兵加齐,统了倾国之兵约有数百万,星夜前行,进发数日将到齐国。有六言口号为证:

千队虎狼人马,五方旗号鲜明。不是迎秋赛会,为言夺取齐城。

威王一闻楚师临境,怎么不要畏惧其锋,急召淳于髡入朝商议。淳于髡应命而至,威王道:“今有楚师犯界势甚猖獗,非先生口才不足以出使他国,望先生念先君之面,骨肉之情,代寡人往赵求请救兵,以拯黎民之困,望勿推辞。”淳于髡慨然应允道:“这是国家大事,既蒙君命怎敢不去?”威王即命左右向那宝藏库中取出黄金百斤,又向厩中取出车马十驷交付淳于髡往赵请救。这些东西若把一个穷儒可谓一时暴富,谁知淳于髡眼见甚广,看了些须犹如粪土,便仰天大笑呵呵几声不止,他戴的冠缨都振下来。威王心下生疑,便问道:“先生敢是嫌少么?”淳于髡假意对道:“臣怎有此心?”威王道:“先生发笑岂是无故,幸说明了。”淳于髡道:“今日臣在家中闻王宣召,适从东方而来。大王,你道这东方是甚么所在?”威王道:“是怎么的?”淳于髡道:“东方乃是田亩。

”威王道:“田亩之中你可有甚么观见么?”淳于髡道:“不瞒大王说,委实有些异闻奇见。”威王道:“恰是何奇何异?”淳于髡道:“只见那道旁有个田夫手中拿了一只猪蹄,捧了一盂淡酒祭献那田头土地,口中祝赞道:瓯娄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威王也不等淳于髡述完,一心要他往赵请救,便道:“这也是人情之常,没甚稀罕,没甚奇异。”淳于髡道:“大王休道如此,据臣看来的是世上无双,人间绝少。臣见他所持来祭田神的肴馔甚少,他所欲的念头又且甚奢,故此好笑得紧。”齐威王思想了一会就会着他的来意,便道:“实是寡人有失了。”即令左右又将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百驷交与从人,随了淳于髡往赵,那淳于髡方才肯行。终不然淳于髡做这个光景是好利么?这不是他好利。

凡游说列国少不得要赂其臣妾为入门进身之计,若是带得礼物少了恐事体不成,空劳往返,又不能救济本国之危,反贻下手长袖短之诮,如何做得游说的事来,也是无怪其然的。这威王亦有个缘故,只因他性喜隐语,凑中其怀。若使淳于髡直言请益,那威王或者又不舍得,惟其如此进言不怕威王不顺从的。少顷别过威王,打叠行李,带了仆从,星夜趱入赵国,备陈威王乞兵救齐之事说与赵王。那赵王正要与齐和好,敢不奉命?即日下令向国中精选雄兵十万、革车一千余乘,备与威王拒楚。那楚国的探子缉访其事,报与楚王道:“齐遣辩士淳于髡往说赵王,请了救兵,势极浩大,为此特来报知。”其时随驾臣僚俱奏道:“那淳于髡不是个好人,万一又往别国求救,其事愈不可知。我国千里兴师,食粮不能接济,不若暂退回朝,坚利军骑,打点粮草,待时而动,未为不可。”楚王闻言默默半晌,自觉无味,即依众臣之议,连夜退兵归楚去了。后人有诗为证:

威望令人钦,星回马足口。长歌非奏凯,解甲捷归林。

齐楚仍和好,春秋通素音。还夸赵侯义,慨惜士遝临。

那齐威王自从被楚人相攻,每日登城楼窥伺,又不知本国军民善于守城否,又不知淳于髡请得救兵否,好不忧愁悬望得紧。忽见楚兵四散远去,金鼓之声看看渐杳,又见赵国兵马已到,淳于髡将那齐王所与他的黄金犒劳赵邦军士,不到本国取赏,又不来骚扰地方。淳于髡打发赵兵班师之后方才进城复旨,威王大悦,当即犒劳群臣。不题。

自古道:偷鸡猫儿性不改。既有旧病在身,少不得要发作。威王只因各国归其侵地,赵国肯借救兵,楚国引兵远退,心满志足,又想快乐。每日在后宫中广列玳瑁之筵,共饮流霞之酒,朝以继暮不知抵止。一日,召淳于髡进宫赐坐陪宴,直饮至月上花稍,秉烛而游,果然畅意遂怀。那威王乘着酒兴殷浓,便问淳于髡道:“先生这样一个大气度、好规模,看来酒量决是巨的。但寡人向因国事匆忙,军机劳攘,未曾与先生稍叙骨肉之欢。况全仗大才请兵救齐,获成此功,今欲借此酌一以酬劳,一以较量,不知先生饮得多少?”淳于髡道:“若论臣饮酒之量,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道:“先生你既饮一斗而醉,安能饮得到一石,此说可得使寡人闻之否?”淳于髡道:“此说甚长,臣若说来未免手舞足蹈,恐足取罪不逊,只是莫说罢。”威王道:“寡人正要闻先生的娓娓高谈,怎么倒推辞起来?况饮酒全为合欢面设,何罪之有?”淳于髡道:“假若臣赐酒在大王之前,其时好不畏惧也。只见执法在旁,稍有差错难免刀剑。

又见御史在后,做出那冷面寒铁的形状,凡见大小百官略有丝毫不是,就要弹劾?臣到了这个时节,纵有贪杯的念头,早被这威严所慑服下了。是以欲饮不得,欲弃不可,吃到一斗径醉了。”威王道:“足见先生以敬事君的妙处。”淳于髡道:“若臣之亲有尊严之客在堂,臣当此服劳不敢稍懈,参拜鞠腿,侍酒于前,我当此饮酒时赐余沥奉觞上寿,数数走起,不敢安坐,饮到二斗亦径醉了。正所谓:君父一理,亲而且严。侍觞惟谨,饮弗请厌。”威王道:“既如此说,何时何地才饮得多呢?”淳于髡道:“若是有知心会意,契友良朋久不相见,率然之间走到面前,如久雨见了旭日的光景,欢天喜地,道古谈今,又将私情曲意互相告语,语罢无事即命饮酒,这个可也难得醉。”威王道:“为何?”淳于髡道:“交友相会深情相通,必定要吃到五六斗,方才博得一醉。”威王道:“可还强得么?”淳于髡摇手道:“不能,不能。”威王道:“为何?”淳于髡道:“是犹恶醉而强酒。”威王道:“好个饱学先生,但属过腐些儿,不识继此而进,还饮几何?”淳于髡道:“假若州闾之间,大举社会,斯时男子、女人纷纷杂坐,但见:

酒倒流霞,脸生桃花。投壶六博,竞斗奢华。

这时节好不放荡之极,不拘男男女女,与他握手而谈,也无个责罚,便将这目睛注视也没个纠弹官在旁觉察,也没有一张告示挂在那边将这饮酒禁止。臣当此际正向筵前饮酒,忽口口几声珠玉抛在地下荡然作响,又要饮酒,那酒才入咽喉,听得这声禁不住又要去看,可笑那酒好生作怪,反要奈何小臣。”威王道:“酒被先生吃了,为何倒说酒来奈何先生?”淳于髡道:“这酒正因臣要吃他,他气臣不过,不由你使唤,乘着臣低头向地,他却从鼻穴流出,好生酸痒难熬,又没计去搔,岂不是个奈何的法儿?”威王听了好生大笑,也含着一口酒不觉喷了满案,鼻孔中也觉酸痒难禁,即唤左右洗盏更酌,又问道:“那堕下地的是甚么东西?”淳于髡道:“是堕珥。”威王道:“妙也,这是女人的耳环了。

那后面可还有甚么物件遗下来么?”淳于髡道:“怎么没有?臣前拾其珥正待还座,只听得后面嘤嘤笑语道可惜二字,及至回头又是一枝遗簪,恰是微微有些伤痕在上,臣见之不忍使其玉碎,即忙拾在怀袖,如此甚乐也。若去饮酒可至八斗,十分中有了三分醉意。”威王听说此言,正中他荒淫之事,满口称善,又问道:“先生到十分大醉还在何时?”淳于髡道:“在那日暮之时,酒阑之际,将那酒肴合做一处,男女不拘,长幼同席而坐,所穿的履舄在这台几下,交相参错,猜拳行令,掷色倾壶,杯盘狼藉。此时堂上烧的烛已灭了,那主人将臣留住,送客出门。此时臣虽微醉徒倚其间帘外檐端,月光射入,窥见那女子罗襦襟解兮露酥胸,似雪如脂兮异馥融。芗泽微闻兮兰麝暖,销魂荡魄兮喜匆匆。”威王道:“淳于先生乐哉斯境,使寡人闻之不觉神驰意亦醉矣。”淳于髡道:“当此臣甚喜欢,能饮一石。”威王道:“如此享用也不亏先生吃。”淳于髡道:“然而古人也曾有几句说话题得最好。”威王道:“是甚么呢?”淳于髡道:“这却有许多妙义的,便述与大王听之。”威王道:“愿闻其详。”淳于髡道:

酒极则乱,乱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哀,以讽谏焉。

威王始初尚只道是甚么盘桓歌舞之言,谁知说到后头把前边的说话都班转了,却是一派逆耳忠言。不期威王欣然称善,遂罢长夜之饮。以后淳于髡极其宠用,命为诸侯主客之职,一应宗绝置酒,毕竟召淳于髡来陪席,恣其恢谐谑诮,莫不始。倒有一七令为证:

髡,出语,温存,能解愠,会释纷。形躯既伟,笑貌可尊。王侯皆敬羡,草野尽夸云。果是英人与俊品,令人荡魄与消魂。

后来,各国诸侯没一个不闻淳于髡之名,惟梁惠王因有一个宾客再三称诵淳于髡的贤能,惟他更加企慕。这一年淳于髡别却威王,往外路闲游,偶住梁地。那个宾客闻知淳于髡在此经过即来相见,求他进见惠王。惠王大喜,乃屏开左右,独自坐在龙床,赐淳于髡坐一绣墩,吃了一杯茶,没一句说话,淳于髡就作别而退。次日,梁惠王特请淳于髡进朝相见,又与昨日一般无二。难道淳于髡与梁惠王相见二次再不开一句口、说一个字?这正是他的谲诈之状,原不足为怪。惠王不知其故,竟错怪了他,那淳于髡退得在外,急唤客来埋怨道:“子一向甚称淳于先生之才,虽管仲、晏子也不能相及,及至来见寡人,寡人未曾得他甚么教益,难道是寡人不足为言?难道淳于髡原没有甚么才干?是子谬为荐举?不然恰是何故哉?”宾客闻言大惭而退,见了淳于备陈惠王不悦之言,淳于髡略不动声色,应道:“诚有这样的事。

吾前日进朝见王之时,那惠王志在驱逐之上,后来复入宫见王,那王志向又在音声之上。吾是以默然而退,非不言也。”这宾客想道:不想惠王如此,如今正无颜复命,不免藉此回复。即辞淳于髡来见梁惠王,将淳于髡言语述明,惠王大骇,道:“嗟乎哉!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其客听了这言便道:“淳于先生何以谓之圣人?”惠王道:“他始初进来之时,有一人献了一匹良马来与寡人骑坐,寡人未及赐观,值先生至。我那时一心一意思其马之善否若何,所以见了淳于先生没情没绪,觉得礼貌上有些欠缺。这原是寡人不是。”宾客道:“此诚大王重畜而轻贤,毋怪他没有一语。”梁惠王道:“到了后次淳于先生又来,偶有一人善解音律,能作清讴,未及张筵设座,试其绕梁落尘之响,又值先生来。寡人虽然将左右的侍臣仆御一应闲杂人等尽尽驱除,止留寡人与淳于先生在彼对坐,然我这点私心不肯抛离。果然有这两件事,怎么不是个未卜先知的圣人?”那宾客道:“原来大王知其为圣人,以后时时请他进宫谈吐,料无倦色矣。”惠王道:“这个自然。”有诗为证:

重士尊贤,列侯所难。奇逢梁惠,出类拔萃。上世既无,今且独孤。淳于之子,堪夸合志。

却说惠王自宾客报复之后,淳于髡不时进见,常常交谈,果如其宾客之口。惠王思量国中虽有臣工,不如淳于髡者多矣,我若求得他在梁做个卿相,或者他邦有使伐之忧,求他在内游说岂不为美?惠王因有了这件意思,便托客转达。那淳于髡闻言,自思身为齐邦赘婿,非寻常世俗之人也。若要贪图富贵,希翼钱财,在本国之中岂没有个遂意的所在,称心的官爵,直到你这梁国地面干禄邀名、称臣呼主,岂是我淳于髡平生的所愿?况昔者孔夫子有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今惠王欲以卿相之位待我,是大不义了。吾惟隐遁不仕,也好随吾快活逍遥。次早,上了一个辞梁的书扎,惠王不敢扳辕,即办了安车,驾了驷马、束帛加壁、黄金百镒送归青齐。淳于髡归到本邦,终身再不求名图利。后人赞他这般超脱战国之气习,不恋尘俗之繁华,称为伟人,信然、信然。有词为证:

擅微谈兮解世纷,今不再兮感慨殷。救世途兮醒客虑,是英雄兮是圣人。吾今传兮传不传,淳于远兮高风存。

从兹后兮劳梦寐,憾其逝兮怀其真。非威惠兮多明圣,将杰士兮委风尘。真有此兮真足尚,朝野间兮橉令闻。

总评:演淳于髡者全在描其机诈便捷,若取孟子七篇内所言,因而写之。何啻泥塑云长,木雕韩信,求其秉烛待旦,月夜私奔,有何生动之致,必如此庶称美观。

又评:世传淳于之徒是个小人行径。何也?因其承意观色故耳。虽然此非可论淳于髡者,天下谁人肯弃了卿相不做?只此一段就是非常之异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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