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古《赠李十五丈别》读记

杜甫五古《赠李十五丈别》读记

（小河西）

赠李十五丈别

峡人鸟兽居，其室附层颠。下临不测江，中有万里船。

多病纷倚薄，少留改岁年。绝域谁慰怀？开颜喜名贤。

孤陋忝末亲，等级敢比肩？人生意气合，相与襟袂连。

一日遣两仆，三日一共筵。扬论转寸心，壮笔过飞泉。

玄成美价存，子山旧业传。不闻八尺躯，常受众目怜。

且为辛苦行，盖被生事牵。北回白帝棹，南入黔阳天。

汧公制方隅，迥出诸侯先。封内如太古，时危独萧然。

清高金茎露，正直朱丝弦。昔在尧四岳，今之黄颍川。

于迈恨不同，所思无由宣。山深水增波，解榻秋露悬。

客游虽云久，亦思月再圆。晨集风渚亭，醉操云峤篇。

丈夫贵知己，欢罢念归旋。

此诗作于永泰二年（766）秋，时杜甫居夔州。这年夏天，杜甫曾写《奉寄李十五秘书二首》，邀“李十五秘书（文嶷）”从云安回夔州结伴出峡。据两诗内容，“李十五秘书”或即“李十五丈人”。【前寄诗云“衣冠八尺身”，又云“玄成负文彩”。此赠诗云“不闻八尺躯”，又云“玄成美价存”。前寄诗称“秘书”，此赠诗称“丈人”，或因原来杜甫对李不够了解，见面后才知二人还是“末亲”。】

峡人鸟兽居，其室附层巅。下临不测江，中有万里船。

多病纷倚薄，少留改岁年。绝域谁慰怀？开颜喜名贤。

鸟兽居：巢居。《庄子-盗跖》：“古者禽兽多而人民少，于是人皆巢居以避之。”《博物志》（晋-张华）：“南越巢居，北朔穴居，避寒暑也。”《酬乐天得微之诗知通州事》（唐-元稹）：“平地才应一顷余，阁栏都大似巢居。”自注：“巴人多在山陂架木为居，自号阁拦头也。”（通州即达州。）

层巅：同“曾巅”或“层颠”。指高耸而重迭的山峰。《过始宁墅》（南朝宋-谢灵运）：“葺宇临回江，筑观基曾巅。”《冬到金华山观…》（杜甫）：“四顾俯层巅，澹然川谷开。”

不测：不可测；喻深渊或江海。《过秦论》（汉-贾谊）：“临不测之溪。”《登北顾楼》（梁-萧衍）：“深潭下无底，高岸长不测。”

倚薄：交迫；迫近。《过始宁墅》（南朝宋-谢灵运）：“拙疾相倚薄，还得静者便。”《宿青草湖》（杜甫）：“寒冰争倚薄，云月递微明。”

大意：夔州人所居如同巢居，其居处靠近山巅。下临深不可测的江水，江中有来自万里之外的船。俺多种疾病纷至交迫，只好暂留此处，出峡恐怕要改“岁年”。俺在这遥远的边塞谁来慰问关怀？很高兴遇到您这位名贤。

孤陋忝末亲，等级敢比肩？人生意气合，相与襟袂连。

一日两遣仆，三日一共筵。扬论转寸心，壮笔过飞泉。

玄成美价存，子山旧业传。不闻八尺躯，常受众目怜。

孤陋：学识浅薄鄙陋。《礼记-学记》:“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末亲：远亲。

意气：志趣。《赠王二十四侍御契》（杜甫）：“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

襟袂：襟与袖。《偶题》（唐-杜牧）：“劳劳千里身，襟袂满行尘。”襟袂连：连襟，连袂。《抱朴子-疾谬》（晋-葛洪）：“携手连袂，以遨以集。”《蔷薇》（唐-储光羲）：“连袂蹋歌从此去，风吹香气逐人归。”

扬论：扬搉、评论。《汉书-叙传下》卷100：“扬搉古今，监世盈虚。”《蜀都赋》（晋-左思）：“吾子岂也曾闻蜀都之事欤，请为左右扬搉而陈之。”《再次石镜精舍会集韵》（明-方孝孺）：“扬论彻幽邃，万汇随品评。”

过飞泉：《王仲宣诔并序》（魏-曹植）：“文若春华，思若涌泉。”

玄成：西汉丞相、文学家韦玄成（西汉丞相韦贤之子）。《汉书-韦贤传》卷73：“及元帝即位，以玄成为少府，迁太子太傅，至御史大夫。永光中，代于定国为丞相，贬黜十年之间，遂继父相位，封侯故国，荣当世焉。…玄成为相七年，守正持重不及父贤，而文采过之。”

美价：美好的声誉。《同旧韵》（唐-韦庄）：“美价方稀古，清名已绝今。”

子山：《周书-庾信传》：“庾信，字子山。…父肩吾，梁散骑常侍、中书令。…时肩吾为梁太子中庶子，掌书记。东海徐摛为左卫率。摛子陵及信并为抄撰学士。父子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既有盛才，文并绮艳。故世号为徐庾体焉。”

大意：俺孤陋寡闻，有幸与您还是远亲。俺的等级咋能与您比肩。咱俩知趣相合，就像衣襟与衣袖彼此相连。您一日两次派仆人来探望，您三日与俺聚一次宴。您高谈阔论能转变俺的想法，您大笔一挥文思涌泉。您身上保存着韦玄成那样美好的声誉，您像庾信一样把家族的世业承传。您有八尺伟岸的身躯，从来都受众人注目爱怜。

且为苦辛行，盖被生事牵。北回白帝棹，南入黔阳天。

汧公制方隅，迥出诸侯先。

生事：词义复杂。不了解李十五与“汧公”关系，难定其义。

黔阳：黔州。（黔中道、黔州均治彭水。）《元和郡县图志》卷30：“黔州，黔中。下都督府。…彭水县，上。郭下。本汉酉阳县地，属武陵郡。自吴至梁、陈，并为黔阳县地。”

汧（qiān）公：指黔州刺史。宝应元年（762）黔州刺史名薛舒。【《黔州刺史薛舒神道碑》（唐-韦建）：“宝应初，皇上以四郊多垒，五谿未安，乃拜黔州刺史、黔中经略招讨官观察处置、盐铁选补等大理卿兼御史中丞。…寻加金紫光禄大夫御史大夫河东郡开国伯。”】永泰二年（766）黔州刺史名不详。三种可能：一、汧公或薛公之误。二、汧公指薛舒之后某黔州刺史，史未载其名。三、汧公为史载的汧公李勉。【史载：李勉宝应二年为梁州刺史兼山南西道观察使。大历四年出为广州刺史兼岭南节度观察使。大历十年封汧国公。史书未载李勉任黔州刺史事，李勉封汧公时间也在杜甫去世后。当然史书也常错。例如，严武曾任河南尹，史书未载。】

方隅：四方和四隅；借指边疆。《三国志-陈思王植传》：“疆埸骚动，方隅内侵，没军丧众，干戈不息者，边将之忧也。”《杭州刺史谢上表》（唐-白居易）：“旋属方隅不宁，朝廷多事。”

大意：姑且开始这次辛苦之旅，大概也是为“生事”所牵。您向北回到白帝城下乘船，您向南要到黔州那边。汧公在黔州治理边陲，超出先前的各位诸侯。

封内如太古，时危独萧然。清高金掌露，正直朱丝弦。

昔在尧四岳，今之黄颍川。

封内：辖境内。《雷》（杜甫）：“封内必舞雩，峡中喧击鼓。”

萧然：萧洒；悠闲。《抱朴子-刺骄》（晋-葛洪）：“高蹈独往，萧然自得。”《刘九法曹郑瑕邱石门宴集》（杜甫）：“秋水清无底，萧然浄客心。”

金掌露：《史记-孝武本纪》卷12：“又作柏梁、铜柱、承露仙人掌之属矣。”《西都赋》（汉-班固）:“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西征赋》（晋-潘岳）:“擢仙掌以承露，干云汉而上至。”《和许给事中直夜简诸公》（唐-张九龄）：“树摇金掌露，庭徙玉楼阴。”

朱丝弦：用熟丝制的琴弦。《代白头吟》（南朝宋-鲍照）：”“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戏题春意》（唐-张九龄）：“日守朱丝直，年催华发新。”《写怀二首》（杜甫）：“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

尧四岳：指传说中的唐尧四大臣，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管四方诸侯。《尚书-尧典》：“帝曰：'咨！四岳。”孔安国传：“四岳，即上羲和之四子，分掌四岳之诸侯。故称焉。”

黄颖川：西汉名臣黄霸，曾任颍川太守，官至宰相。《汉书-循吏传》：“黄霸字次公，淮阳阳夏人也。…三岁，宣帝下诏以霸为颍川太守。…霸以外宽内明得吏民心，户口岁增，治为天下第一。”

大意：辖境内犹如太古尧舜时代，时局危殆时独自潇洒悠闲。他清高犹如金掌上的露珠。他正直犹如红色的丝弦。他好像是古代分管一方的“四岳”。他好像今天的颍川刺史黄霸。

于迈恨不同，所思无由宣。山深水增波，解榻秋露悬。

客游虽云久，亦思月再圆。晨集风渚亭，醉操云峤篇。

丈夫贵知己，欢罢念归旋。

于迈：于征。《棫朴》（周-诗经）：“周王于迈，六师及之。”郑玄笺：“于，往。迈，行也。”《泮水》（诗经）：“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宣：抒写；表白。《国语》：“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

悬榻：典“陈蕃悬榻”。《后汉书-徐稚传》卷53：“徐稚字孺子，豫章南昌人也。家贫，常自耕稼，非其力不食。恭俭义让，所居服其德。屡辟公府，不起。……时陈蕃为太守，以礼请署功曹，稚不免之，既谒而退。蕃在郡不接宾客，唯稚来特设一榻，去则县（悬）之。后举有道，家拜太原太守，皆不就。”后以“悬榻”喻礼待贤士。《园庭》（北周-庾信）：“倒屣迎悬榻，停琴听解嘲。”

风渚亭：《赠吴均》（梁-柳恽）：“相思白露亭，永望秋风渚。”《雨二首》（杜甫）：“殊俗状巢居，曾台俯风渚。”（也许夔州有一个“风渚亭”。）

云峤：即员峤（神话中海中仙山）；高而尖的山。《暮春书事》（唐-姚合）：“宿愿眠云峤，浮名系锁闱。”《忆郑南》（杜甫）：“风杉曾曙倚，云峤忆春临。”云峤篇：《游仙》（齐-王融）：“结赏自员峤，移宴乃方壶。”后因用“云峤篇”借指游仙诗。

归旋：归来。《过始宁墅》（南朝宋-谢灵运）：“挥手告乡曲，三载期归旋。”

大意：恨不能与您同行，俺心中想的也难以表白。山深水长波浪多，秋露之时客走“榻悬”。咱一起客游虽已很久，也想着将来能再次团圆。晨光中咱再聚“风渚亭”，喝醉后咱一起吟诵游仙诗篇。大丈夫最重的是知己，欢宴之后又想着您再次归旋。

此诗共42句。首8句写临别相聚。相聚之处如巢居，高入层颠临长江。因多病交加俺只好“少留”。在绝域夔州，很高兴有您这位名贤“慰怀”。接着6句写交谊。实在孤陋，有幸咱还是“末亲”。若论“等级”，哪能与您比肩？咱俩不仅“意气合”而且还“襟袂连”。你对俺很关心，一日两仆三日一宴。“扬论”以下6句赞李十五。您有才。“扬论”能转变俺的想法，如椽之笔文思涌泉。您像韦玄成有“美价”。您像庾信那样承“旧业”。您很帅。八尺之躯，自古以来人见人爱。“且为”以下4句写离别之因。你这次“辛苦行”是因为“生事牵”。你要从白帝城乘船启程，目的地是黔州。“汧公”以下8句赞李访之人。汧公治理黔州，超过先前的几个刺史。在他管辖的地域，犹如“太古”一样。无论时局如何危险，黔州却“独萧然”。他清高正直。他如古之四岳今之黄颍川。（杜甫为啥对汧公评价如此之高？“汧公”与李十五一定关系密切。参照前文“玄成”、“子山”二典，俺猜测：“汧公”或与李十五同族。）末10句写告别语。俺恨不能与您同行。俺心中有很多话也“无由宣”。一路上山深水长波浪多。您“慰怀”俺的榻只能空悬。咱俩虽在夔州客游很久，也会想念再次团圆。多想再聚“风渚亭”，很想再诵“云峤篇”。您是俺难得的知己，欢宴刚结束马上又想着您快点归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