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个犹豫的功夫,雨突然之间停了。
“我们走回去。”如画下了命令。采秀只得拿出随身带的面纱为她遮上,顾不得路上雨水,搀扶着她往前走。兴安拿了车上能带的用物,跟在身后。
眼见还有半条街就要到沈府,突然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踩在雨水上,声响很大。
声音由远及近,猛地撞在了如画和采秀的身上。
“抓小偷啊!”一声粗里粗气的声音紧接着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撞在她们身上的便是那小偷。
如画的身子本就羸弱,尚未病愈,被采秀搀扶着,突然有一个冲力把她们冲散开,她一个重心不稳,狠狠地摔在了路边的水洼里。
采秀什么也顾不得,扑过去搀扶她。兴安则是想都没想,见如画摔落在地,扔了手里东西就追了出去。
如画的半边身子已经湿透,泥水粘在了衣服上,狼狈之极。身后喊小偷的那人此刻也追过来,扫了一眼就继续追上去。
如画苦笑。没看清小偷的样子,这位追贼的倒是看清了,看打扮是个卖吃食的店家。
这人追了几步,眼看是追不上了,停下来呼呼喘气。
幸好雨刚停,路上还没有行人,不然如画这一身的狼狈定会被许多人看见。
出乎意料的是,兴安竟然能抓住那动作如风的小偷,他揪着小偷的脖颈,一边往回走一边踢在小偷的屁股上。
如画定睛一看,没想到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本来还有的一些怒气散去了不少。
兴安一把将小偷摔在了地上,在她的面前说道:“任凭少奶奶处置。”
追上来的店家骂咧咧道:“狠揍一顿才能长记性!”
少年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丝毫不以为意,似是被打得习惯了,也像是不畏惧疼痛。
这一切如画都看在眼里,诧异之余说道:“不可滥用私刑,还是送官得好。”她并非真心想把他送进官府,只是见他如此倔强的性子,想瞧瞧他有没有惧怕的事情。
少年突然变了脸色,这才开始正眼瞧人。
“要打要骂我都认了!”少年咬着牙。
她微闭眼睛,轻轻开口,“不可打骂,送交官府。”兴安得了令,伸手就提起来,拖着少年走。
“还请少奶奶开恩,不要送我去官府!”少年拼命挣扎着,在她面前跪下。倒像个能屈能伸的汉子一样,倔强之下也有颗活络的心。
“为何?”她问。
“只要少奶奶答应,我就说。”
兴安一脚踹过去,“你还知道讨价还价?”
“你说了,我才能不考虑。”她说道。
少年看似镇定,心中早就乱作一团,只能赌一把了,“我还有个口哑的弟弟,我若是被送官,他就没有活路了。少奶奶,你把我送官,我没有任何怨言,可是会害了无辜的一个性命。您忍心吗?”
女子多心软行善。此番话语,定能打动寻常妇人。
可她却看出了少年的能耐,心中有了别的主意。
“如此说来,你偷东西是为了弟弟?”
少年点头。
“那你弟弟岂不是也成了小偷的同伙?甚至是你偷东西的原因。”
少年怔住了,没有跟上她的思绪。
其他三人听了也是微微呆了半刻。
谁知她话锋一转,“偷东西总不是长久之计,你可愿意为我所用?”
半晌,少年才说道:“我不愿意。”
“我不止收了你,还收你的弟弟。是否愿意?”
太阳从云中露出来,阳光灿烂明媚。少年的眼睛亮亮的,看向眼前女子的目光变得崇敬,“你果然愿意收留一个哑巴?”他何曾没有想过卖身进大户人家,可是人家要他,不要弟弟,他不能离开弟弟。
她的声音淡淡地飘出来,“上天是公平的,关上一扇门便会打开一扇窗,你弟弟或许不能言语,却并非是无用之人啊。”
少年挨过打、受过骂,遍体鳞伤的时候没有哭,饿得潜心贴后背的时候没有哭,父母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时候没有哭,如今却微微湿润了眼睛。
就连父母,都把弟弟当作累赘。唯独他没有那样看待弟弟,现在她也没有。
“起来吧。”如画笑道,“接上你弟弟,去沈府找我。”
采秀从袖子里拿出一点碎银子交给店家,“都是苦命的,掌柜的也不要太过计较了,这些就当赔你被偷的吃食。”
钱是只多不少,又听是沈家的人,店家自然不敢再说什么。
柳如画半边身子裹着泥巴,还领了两个乞丐一样的少年进府,注意着这边的丫头立即就去通报了二少奶奶朱氏。
“去打听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氏听了,觉得奇怪,“那两个男子是什么身份。”
翠香听了忙吩咐人出去打听,还把老六叫到了院子里。
“你时常在外院待着,寻机会,套兴安的话……”翠香低声吩咐着,老六认真听着,得知和四少奶奶院子有关,眼睛微眯,嘴上挂着贪婪的笑。
老六前往后院的时候,好巧不巧,兴安正和几个弟兄在闲话。他嘿嘿一笑,过去坐下。
“今个这场雨下得可真急,这天是真的要暖和起来了。”旁人说道。
老六立即插话,“谁说不是!咦,听说今个七少爷出门了?”
看马的男仆正好也在,“没车了也非要出去,出去给租的马车。”
众人都疑惑,那人继续道:“也是赶巧,几位主子都出门了。”
老六问道:“好像是四少奶奶出门了,可有此事?”众人平日里不愿谈及这些女人闲话,可因是老六问,也不好不答。
“倒是有些稀罕。”
还是兴安回道:“是有此事。”
“四少奶那极少出门,还碰见下雨,可遇见什么新鲜事?”老六继续问。
兴安呵呵一笑,坦然将发生的事情说出。
一个时辰以后,朱氏领着沈夫人、卢氏,身后跟着一群婆子丫头,气势汹汹地往如画的院子里来。
朱氏口口声声说她引贼入室,让她把人交出来,沈府不能养贼人。沈夫人阴沉着脸,在旁边一言不发。
“二嫂说话要讲究凭据,我何时引贼入室?”如画不怒反笑,气定神闲。
朱氏咄咄逼人,“知道我们来,你心虚了?要做好事也要知道分寸,沈府可不能由你乱来,随便折断发芽的新柳、指示丫头变卖画卷,现在又收留小偷乞丐!你是不想沈府得安宁!”
如画端起茶杯,猛地摔在地上,脆响尖利,“血口喷人也要有个限度。”
卢氏一直沉默不语,现在定睛在摔碎的茶杯上,说道:“或许真的是误会也说不定。”
如画扫她一眼,没有说话。
四处搜查的婆子丫鬟很快就回来了,翠香在朱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朱氏的脸色微变。
谁都没想到如画会摔杯子,而且是在沈夫人的面前。卢氏也听自己丫鬟的禀报,暗叹道:“果然是冤枉了人,难怪有这么大的怒气。”卢氏心疼地走过去,握住如画的手,“妹妹还病着,可不能气坏了身子。”
如画含泪,“只要母亲说一句容不下如画,如画立即收拾东西回娘家去。”这句话说得百转千回,任谁听了都会心疼。
沈夫人本就有气,一直对如画不满,兴师问罪却自己打了自己的脸,现在又听如画要回娘家,可点到了她的穴位,所以的怒气都转到了朱氏的身上。
“瞧你做的好事!平日里胡闹也就算了,竟然还敢无事生非!看来我对你的处罚还是轻了。还不快些跟你妹妹道歉!“
朱氏拉不下这个脸来,就算是惹了沈夫人生气,她也从没有认过错,平日里常常压卢氏一头,更何况现在当着这么多的下人。
徐徐建立的威望,眼看就要倒塌。
半天,朱氏也不说话。如画并不等着,只是硬声道,“采秀,收拾东西。”既然看清沈夫人在得知她要回娘家时的反映,她自然有恃无恐。
“二少奶奶?”英妈妈是沈夫人心里的蛔虫,出声提醒朱氏。
朱氏脸色涨红,只觉得自己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不说在沈府如何,就连她在娘家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下人们一个个低下了头,有多少在真的回避,有多少在心中暗自嘲笑。
“我给妹妹道歉,不该无事生非。”每一个字都是咬着说出来。
此刻的如画却在里头和采秀说话,“都收拾好了吗?”问的是采秀,似是没有听到朱氏的道歉。
“妹妹,我错了!”朱氏喊道。
如画怔住,“嫂嫂怎么了?突然之间说这些见外的话,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
朱氏觉得自己胸腔里有股热腾腾的东西在往上窜,喘不过来气。
“是啊,都是一家人,妹妹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何还要回娘家?给大嫂一个面子,好不好?”卢氏上前劝说。
她略为难,“二嫂说我败坏了沈府,我若是留下岂不是……”
朱氏脸色越发难看。
几乎是同时,沈夫人一巴掌甩在了朱氏的脸上,“不想沈府安生的,我看是你。”
朱氏大惊、大囧、脸色变白,又变红,突然大哭一声,跑了出去。
卢氏忙又劝:“母亲心里透亮的,知道谁对谁错,你可不能自己使小性子,让母亲担忧寒心。”
“儿媳知道了。”如画这才罢休。
沈夫人也过来好生劝慰几句,得了她不走的话,才离开。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卢氏。
卢氏笑嘻嘻地看着她,越看越顺眼,“妹妹好智谋。”
“大嫂什么意思?”
卢氏挽着她的手,笑得越发和善,“早知道老二家暗地里派人看着妹妹,我有心提醒一二,谁知道还没来得及告诉妹妹,妹妹自己就发现了。而且还能依计行事,嫂嫂真的要赞一声漂亮!”
卢氏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每一句都真心实意。而且她也需要在沈府有一个帮衬,既然卢氏肯主动求好,她自然不会拒之门外,再多一个敌人。
更何况,卢氏帮着沈夫人掌家。
分量自不必说。
卢氏之所以观望到现在才肯相帮,自然是因为看到了她自己的能耐。不管是谁,也不会要猪一样的队友。所以她能理解。在她摔杯子,卢氏圆场相帮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已经通过了卢氏的考验,而卢氏顺着沈夫人的心意劝说她不要回娘家的时候,她也投桃报李,在沈夫人面前给了卢氏这个面子。
她自然不再藏着掖着,倒显得小气孤僻,“上次二嫂跟母亲说我变卖画卷,我便明白,一定是二嫂派人跟踪了。今日见两个孩子可怜,想娘家也需要人照应,所以才收留了两人打算给娘家人使唤。可想到二嫂……所以才……”
卢氏点头:“只有让母亲不再相信朱氏,你才能得以自由。”她顿了一下,“任谁总被人盯着,都会不舒服,也不怪妹妹会如此做。”
如画投之以诚:“只是没有想到,母亲听我要回娘家,会有这么大的反映。”
卢氏微愣,“妹妹是个苦命的。”
她明白卢氏是在向着她说话,可却疑惑起来。不光是这件事,还有采秀的欲言又止,沈夫人的担忧。若是寻常儿媳说要回娘家,除非是娘家人门第高,不然一定会被婆婆厌恶的吧?她柳氏一族已经败落,沈夫人这么做的意图……
她知道看人神色行事,可其中因由却猜不通透。
“让姐姐说,母亲为何会如此?”不称呼嫂子,而是喊姐姐,关系更进一层。
见她有心靠拢,卢氏很是高兴,只是听她这么问,皱眉道:“妹妹这般聪慧的人,难道想不透这一层?”见她真的想听自己说出来,卢氏便道:“父亲母亲将妹妹迎娶进门,都是做给赵府看的,自然不会让妹妹离开沈府一步。”
如画微微点头,却更加想不通,心中惊讶此事又和赵府扯上了关系。
和采秀一样,卢氏不愿多提,“妹妹的病可比之前好许多,以后尽管让采秀去鸿福堂抓药,都记在账上,姐姐自有分寸。”
采秀站在一旁伺候,听了这话,心中大喜。药钱,一直是她们主仆二人的难题,虽说开了铺子,很快就不愁银子,可还要过一段日子的。
“今日,贝大夫可有复诊。”
如画点头,“贝大夫复诊过一次,姐姐放心,妹妹没有短了贝大夫的诊金。”贝长青好心复诊是一回事,她要说清两人的关系是另一回事。
“这些不必妹妹操心,无论诊金还是药钱,都该是府上出。”卢氏笑着安抚她,“今日这般动静,母亲那里我自然会去说话,不能让妹妹过得不舒心。另外,四弟将功折罪,那一年的罚银自然也不能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