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上海之行,他们之间的位置好像颠倒过来了。
赵平安对他似乎有了绝对的支配权。孙斌不敢再强迫她亲热,反而低声下气说安安你身体不舒服,好好休息。
孙斌开车送平安回到大学区时不敢有半句往日的怨言,只觉得她如今肯坐在他身边、他是多么的荣幸;她还没有看穿他只是个一肚子草的纨绔、他又是多么幸运。
平安用一种懒散的姿态上楼、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她的一举一动充满女人的韵味。
开了门闻到一股烟味,浓重的白红梅。她却没有想到杜群青会在,瞬间有些惊异,第一反应是想夺门而逃。
但——平安在门口站了站、然后还是走进房间。她把新买的手袋丢在沙发上,顺着烟的味道往阳台走去。麻木又空洞。
她去上海之前并没有跟杜群青说,杜群青现在已经不会查夜,她蠢笨得她以为可以瞒得住。
现在哥哥知道自己和男人夜不归宿了,平安想着,短短几步路已经走完。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呢?似乎就在不久前她还在满怀期待和梦想,还觉得生命对她展露着亲切的微笑。
似乎她昨天才从那拥挤的火车上下来,和哥哥一起来到光明新世界,和哥哥一起打开一扇新的门,看到一个新的家。
平安,窗帘是房东的,等以后我们自己买了房子,再去做你要的那种白色钩花的好不好。
似乎她昨天才第一次走在木兰道上,紧紧牵着哥哥的手,惊叹说哥哥,哥哥,你看这花好漂亮啊,我好喜欢这里啊。
似乎她昨天才和哥哥一起过了生日,过了中秋,过了春节,他们手牵手,他们相依相偎,他们亲吻着。满怀信心,说,一年会比一年好的。
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平安茫然的想着,实在是一直很努力的,她和哥哥都这么努力,可怎么变成现在样子的。
杜群青俯身在阳台上,平安想他是不是从楼上看见孙斌送自己回来了。她看着他的背影,他瘦得那么厉害,人好像薄薄一片影子。
他的鞋子磨损得很厉害,脏污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甚至有了裂痕;她记得哥哥这双鞋子其实小了些,他还在继续长。他总说别的就算了,鞋子还是要换了;可就一直没有换。夏天也是这双鞋,冬天也是这双鞋。
他的外套实际是件秋装,很旧很薄,弓着身子这样肩胛骨也看得很清楚;自己穿着在上海新买的羽绒服和靴子。平安手捂住嘴,忍住突然涌上的热泪,想上去抱住他像往日一样把脸贴在他背脊上,可她不敢。她现在非常想被他臭骂一顿、甚至想哪怕被他打一顿也行。这三天她是多么的痛苦,她已经受够了惩罚。
平安战战兢兢的叫了一声,哥哥。声音细细的如同一根蛛丝。
杜群青慢慢转过身来。
平安并没有看到他发怒的样子,他脸色很平静,眉毛也并没有皱起,只是有种很空洞的神色。后来,平安照镜子,经常能从自己眼睛里看到这种空洞神色。
杜群青说你回来了。
平安不知如何是好,只点头。
他拿出烟来,皱巴巴的一团,只剩最后一根。他说:平安,昨天考试。
平安一惊,是了,从昨天开始考试,四门功课。圣诞节只是洋人的节日,在中国不是法定节假日,一样该上班的上班,该考试的考试。平安只觉得膝盖有些软,想跪下去,自己的行为,不是用过分来形容了。
杜群青慢慢的说:“平安,你不读书也行,你交男朋友也行;但你要乖,不要随随便便就在外面过夜。”他没有点着那根烟,只在手里无意识的搓揉着,那根烟就变成了烟丝。
“你还小,真的还小。”他对她,好像已经没有要求;一退再退,终于只此而已。
平安只把手握紧,没有任何可以为自己辩解的话。那涂了娇媚的桃红色指甲油的指甲扎破了手心。
“你有什么事情记得来找哥哥。”杜群青细碎的叮咛着她,好像交待出嫁的女儿,又如同他将出远门,“要是被欺负了千万不要忍着,越忍别人会越上劲,你要告诉我。”
“哥哥,你真的不要我了?”平安心慌得厉害,害怕得口干,终于勇敢的问出一句。
杜群青摇摇头,很慢很慢的伸出手去拢她的头发,把那些落在前面的发丝都给她掠在耳朵后面,她那小巧又白净的耳垂好像一枚精巧的贝壳。这是他从小带大的女孩,牵着她的手,一年又一年不曾分开的女孩。
“平安,平安。”他低低道,内心感到无限酸楚“你总会要离开我的,可我永远是你哥哥;有什么事情你想着哥哥在,你不要怕。你乖的,一直都好乖的,从不叫我操心---”
每次自己犯了错误,或者生了病,他都会这样对自己说:平安,你乖的,好乖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男孩子那粗粝如石的声音也能变成阳光下的山泉一样清透。
只是从没有这次这样,伤心。
平安全身在发抖,有东西破碎掉了,那清脆而痛楚的碎裂声听得那么清楚。第一次,看她这样难受他没有拥抱她,而她也没有靠到他怀里,双方都没有勇气。
杜群青看着她的头顶,她有发旋儿,她身上无处他不熟悉,可她不属于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这一天真的会来,他一直妄想着突然一觉醒来一切就都回到原样,他和他的女孩手牵着手不分开。
总是在后退,总是在自欺欺人,不敢张开眼睛去看。他总是在心里嚷着不是的、也许哪里出了差错;反正我没有亲眼看见,就不是的。
她逼得他退无可退,她把所有的余地都夺走,硬是把这结局塞到他眼皮子底下,不管他愿不愿意睁开眼睛。
可这结局来了他也只能接受,他已经真正承认自己的失败,真正承认把她交给别人。
“你好好休息吧,玩了几天应该累了。”他说着竟然还微微笑了一笑“我回寝室了。你不喜欢读书就不读了,先呆家里,想想喜欢做什么再说。”
平安很想丧心病狂的扑到杜群青脚下,问哥哥我为什么不去死,我为什么不去死。
她只继续站在阳台上,跟着他去门口的力气都没有,她听着开门关门的声音。不去死的原因,已经很清楚了——留在这龌蹉的人间,这龌蹉的自己,可以看他一眼。这一眼可以足够支持自己苟活着。
PS:《那年的香奈儿》结束了,接下来是《南加州不下雨》,这是一首好歌,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