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有微微的波涛,有船穿梭不停,还有那很小很原始的舢板。在六十年代时西江尚有不少渔民,一家一生就在一条小舢板上;现在多是招揽一些猎奇的年轻人坐船过江,感受水白天青的风景。
时代不停的发展,谁也不能在原地等待。就像这采桑洲,西江造化而成,也将消失于西江。
陶瓷小猪肚子里灌了水,摇晃起来声音很模糊,那些硬币,曾经每一枚都伴随着一个小女孩清脆的笑声。
哥哥,有很多很多钱了,我们就可以买房子了,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
杜群青把陶瓷小猪埋在那株老桑树下,西江接纳一切,仍不说话。
九月授衣。
杜群青走出上海火车站,骤然一下亮晃晃的太阳刺得他头晕。他找到电话亭开始拨号,他说平安,是我。
每天不停吞吐那么多人的上海火车站,杜群青好像一粒灰尘湮灭其中。他的样子很糟糕,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还不上他身边经过的拎着蛇皮袋的打工者,至少那些人都满怀憧憬,眼睛有神。
他比任何一个时期都消瘦,人脱了形,也很黑,好像在烈日下暴晒过;拿话筒的手筋骨纠结,只一双眼睛有着不正常的亮度。
“平安,是我。”
“哥哥。”平安的声音如同春风一样从话筒里倾泻出来,叫他感到无限的安慰。
“平安,你还好吗?”
“好的。哥哥,你出国的事怎样了?”
“就那样。对了,平安,我现在就在上海,你能出来见我吗?”
平安显然被这个事实弄呆了,话筒那头瞬间连呼吸都听不到了;杜群青也不说话,只等着她。平安再次开口,声音变得嘶哑:“哥哥,你有什么事吗?”
“有的。”杜群青毫不犹豫道“平安我想见你,我有话对你说。”
“我陪他在杭州呢——”可是不等杜群青回答平安马上又急切的道:“你、你能等我吗?我马上回来,嗯,下午就可以回。”
“好的。”杜群青应道。平安又添一句:“哥哥你一定等我。”
“嗯。”杜群青答应着,声音变得柔软。好像她小时缠着他买东西吃,他也是这样放软了声音哄她,应承她。
火车站对面就有一家肯德基,杜群青看着上校和蔼可亲的花白胡子,要了一杯红茶。这么热的天他一点停顿都没有,滚烫的茶水机械的一口一口喝着,嘴唇瞬间就烫得起了皮。
这是上海,外号魔都。这里既有上天堂的黄金梯,也可以直达地狱。成佛成魔,全在一念之间。
杜群青脑海里都是不相关联的东西,他的精神一直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他在发高烧。
天,渐渐黑了。杜群青在电话亭里给平安打电话,平安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些无奈,她说:“哥哥,你再等等好不好?我马上就动身,一定就来。不管他了,我这就来;我自己开车来,你再等一下就好。”
“平安,你告诉我地址,我过来。”杜群青不知道自己声音已经完全嘶哑,甚至只是发出一些沙沙声,根本听不清词句。他盯着玻璃,街上的灯光被玻璃幻化成一道一道流动的彩带,无法捉摸。
“不用,不用,你在上海等我就好。”平安有些急切的挂了电话。
当王进找到他时,他已经在上海等了她三天。
他好像一堆败絮,人烧得已经有点糊涂,地上有已经干涸的呕吐物。他来时就已经带病,他的脸颊发乌,嘴唇是紫色。他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瞪着眼睛看着王进,说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平安。
那天晚上深夜里他再次打通她的电话,平安的声音好像带了点哭音一样,她恳求着:“哥哥你还在上海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今天没有办法回来;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要不你再等我一天,我明天一定回来。”
“有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你。”他身体已经痛得受不住,慢慢的蜷着坐到了地上,握住话筒说着“平安,我不出国了。我是来接你回去的,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为什么?”那头平安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有着无法承受的脆弱。
“因为——”他笑了一下,虽然知道她看不见“我爱你,平安,我想要和你在一起。还因为,你害怕的东西都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平安,你可以放心睡觉,不会再做恶梦了。”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但并没有挂掉,他听到她的呼吸声。
杜群青说着:你回来吧,我等你。
好,哥哥。平安的声音有些抖,却毫不犹豫。我马上就回来,你等我。
她不是第一次说哥哥你等我,我就回来。
但他这次一定要等到底,他要把他的女孩带回去——杜群青笑了起来,头抵着电话亭的玻璃隔板。平安平安,我的女孩,我来接你了。
冷水滴滴答答从杜群青头发滑下面孔,减轻了发烧的痛苦。他只恍惚看见少年时的家,不很长的巷子,传说他的祖先就是在这里出生,是龙王留下的孩子。
留衣巷铺地的麻石大部分已经破碎,中间有些不知是从哪里拖来的墓碑垫补的,巷子里的丫头们津津有味的辨别着:先祖XX---先妣XX----然后又大惊小怪的叫着跑开。
巷子底有口井,但他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填满了土块和石头,传说中当年西江的龙王就是从这口井里进出的,偶尔还回来看看遗留在人间这一对母子;一树瘦弱的芙蓉花,秋天的时候却不停的开出粉色的、娇艳的花出来,穿着白色裙子的她,高高兴兴的向他跑过来。
平安,你再也不会害怕了。
王进是在火车站附近一个肮脏的小旅社里找到杜群青的,房间连一扇窗户都没有,空气混浊得可怕。
杜群青一直觉得这位学长就是个清秀书生,甚至说话都带几分腼腆羞涩。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王进大发雷霆。
“你是不是中邪了?”王进冲他大吼,抓起他的手。他的手心里全部是已经干枯的血迹,伤口翻开,卷起的皮肉溃烂模糊。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杜群青的心和他的声音都像四分五裂的旱地,他问,平安为什么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