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群青不语。
抱着书本的学生们在校园来来往往,笑语轻盈;情侣双双对对,彼此对视微笑,深信能够这样到永久。
“我也有妹妹,我妹妹今年大学毕业,家里已经给她安排好了婚事;毕业就结婚,生小孩,做一个贤妻良母。”
“我上个月回家,看见妹妹也觉得很惊奇,这还是我记忆里那个一点点大的小姑娘吗?胆小怕黑,又爱哭;吃饭时看见她夹辣椒我脱口而出小雅不吃辣的;结果全家都笑了。”
“他们说阿进你这是哪年的陈年记忆了,小雅都长这么大了,早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是啊,妹妹已经是个成年女人,她独自在香港读四年大学,又怎么还会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小孩。”
六月的校园美丽,夜色清明,杜群青坐在紫藤萝花架下,脚下一堆烟头,紫藤花期早已经结束,枝叶浓密。他觉得王进的话是对的,可跟他没有关系;别人的妹妹长不长大关他什么事?他的平安还小,还需要他。
他好想她,虽然他每天都在想她,可今天额外想。他静静的靠着花架想着,他愿意永远做她的哥哥,只求在她不远的地方、沉默又安静的看护她。
平安手机随处乱放,她总是漫不经心,她手机也不设密码,孙斌任意接她电话是家常便饭。她无所谓,她觉得自己没有秘密可言。
两个男人听见彼此的声音却都是相互一愣。孙斌不由自主看看时间,晚上十二点半,这个点无论如何不应该是普通关系的男人打来电话的时间段。心尖上被烫了一下,孙斌难受,大概这男人还以为自己有资格随时可以找赵平安吧。
杜群青听到是男人接起电话的声音好像被蛇咬了一口、差点就想把手机丢了出去;但是他强忍着、说我找平安,我是她哥哥。
哦,我知道,她经常提起你;她要我向你学习,说你成绩好,聪明又能干;说你在班上很受女孩子欢迎。哥哥,你什么时候来上海找我们玩啊?带着嫂子一起。
杜群青忍住要呕吐的感觉,只说我想找平安,她不在吗。
安安在洗澡呢。孙斌抱歉的说,要不你再过半小时打过来吧,哥哥。
这声哥哥叫得杜群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在紫藤架下发呆,差不多三十分钟过去了他又开始拨号码。他的手有些抖,他觉得自己有些厚颜无耻了,明明这是人家小俩口相处的时间,只要不是火烧了房子的事情实在不应该去打搅。
可他忍不住,他想听到平安的声音;他想问她,如果他毕业后到上海去工作,可不可以。
他想他的平安怎么会不需要他,即便她已经有了男友但他还是她的亲人,不是吗?他迫切的要证明这一点。
“讨厌死了,你做什么啊!”平安声音拖得长长的,尾音含含糊糊,特别有种慵懒的媚气。孙斌搔着她的脚心,她脚心额外柔嫩;平安痒得难受,格格笑着扑倒在床上,捶打着他。那塞在床缝里的手机,通话键的指示灯是亮的。
大概自己的人生就是为了证明承受能力到底有多强吧。
杜群青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烧制得粗糙的泥偶,被顽童抓着毫不可惜的摔成千万碎片。这么难看的泥娃娃,才不稀罕呢——孩子们都喜欢精致美好的东西,呸一声、跺跺脚转身跑了。
那是她的声音,可又多么陌生,那清脆的童音中却有着女人的妖媚迷人。偶而逸出一两声女性娇弱的呻吟和男人低沉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不要啦,讨厌,你摸哪里啊;哎,好了好了,别摸了,受不住。
安安宝贝儿,我好喜欢你,我好好疼你;你喜不喜欢这样。
再听下去保不住他会变成变态——手机掉在地上,老旧的机子瞬间盖板摔开,电板滑出来。安静了,一切都安静了。
杜群青哆哆嗦嗦的俯身在膝盖上,双手抱紧自己。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这多么正常,性和吃饭喝水一样,是正常的;平安只是长大了而已,有男朋友的人这样多么正常。
他只是不知道平安如今已经长大了;嗯,是他弄错了,总把她当小孩。
平安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他了——他不停的自言自语着。直到黎明女神架着云锦的彩车来临,把第一抹金色的阳光投下紫藤萝花架、照在他的背脊上。
离开吧,到一个完全没有她的痕迹的地方去。大概美国足够远,离她有七个海洋七个沙漠的距离——他恍惚的想起小时候他给平安念过的童话故事,故事里受了诅咒的公主与世隔绝,躺在宫殿里沉睡;王子要跨过七个海洋七个沙漠才能到达。
十一个小时的火车杜群青并没有睡一下,离长林越近他心情越激动。当看见一条银光闪闪的丝带逐渐出现、变宽,他喉头一阵哽咽——火车正在过一道铁路桥,桥下就是西江。过了这桥,马上就要进入长林站。
七月的江水温暖如血液,杜群青走进水里,看着江水漫过自己的脚面。白色的水鸟锐叫着飞过,江风拂起他的头发,他觉得很舒服。这两年来,不,应该是自从他十五岁那年姑姑出意外以来,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
他真正什么也不想,因为西江都知道。所有的烦恼和忧愁,伤心和痛苦,西江不说话,但都知道。他脱了衣服,皮肤被江水温柔的抚摸着,如此惬意。西江知道怎么安慰它的孩子。
一千多米宽的江面,中间有零星的沙洲,岸芷汀兰,芳草鲜美。杜群青抱着那个陶瓷小猪游上采桑洲;在他小时候这洲上还依然如同旧时一样种满了桑树,三月时会有鹧鸪轻啼,诗经的曲调,古风淳然。
采桑洲如今已经被挖砂船挖去了一半,江水日夜的冲刷加剧流失,估计不必等他白头,采桑洲就已经变成一个名字了。现在洲上还有五六棵桑树,尤其有一棵老树枝干遒劲,紫红的桑葚落满一地,空气里都是发酵的香气。这里大约是在江心,不与同季,总是到七月都还有桑葚。
杜群青坐在沙子上,太阳把他身上的水晒干,那大胆的水鸟也不怕他,就落在他身边,蹦蹦跳跳的在地上啄着落果吃。他的手指和嘴唇也被桑葚染得紫黑。
他看着江对面的长林,在采桑洲上可以看到留衣巷,尤其是整条上河街被拆掉后,更是一览无遗。他都可以清楚看到留衣巷十号的天台。
PS:王雅出场了,当然她永远是背景人物,可怜的---湘江流经长沙段,江心堆出了著名的橘子洲;采桑洲也是有的,不在长沙,在湘潭,著名的清朝学者罗典的故乡。罗典是岳麓书院的院长(山长),做官到鸿胪寺寺卿;采桑洲的命运就是我写的那样,估计大概五六十年左右它就会全部消失了---所以我说不必等他白头---
我没办法细巧直观的描写杜群青的感觉,他的痛苦煎熬,中间必然是有一段极为艰难的过程的,我功力有限,描写不出;就只能放大描写。所谓借景抒情?
在空茫的自然、在亘古的时光洪流中,个人如尘埃;我们体会那种茫然和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