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还是你的平安吗?
平安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句话,感慨万千。然后她声音很柔很柔的问道:你那次来上海找我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杜群青声音也很温和平静,还稍微带了一点笑,说:是因为要走了嘛,这一出国最少两年,说不定还会一直在那边念下去。想看看你。
标准答案。
但,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一直在平安心里叫嚣着,求证着。她试探着提出过:“可是哥哥,我好像记得你那时说过又决定不走了,是真的吗?”
“哎,那时是签证出了问题,后来都解决了。”杜群青波澜不惊。
杜群青到了美国之后某次跟她说,“平安,我有点东西留给你,放我老师那里了。你什么时候方便就去拿。”
平安笑着问:“哥哥,是不是钱啊?我不缺钱,倒是你自己一个人在外国,身上多点钱方便,外国物价高呢。”
他也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说“平安,你还小,我这走了真没有人照顾你了;你自己多照顾自己,女孩子的,别吃太多亏。”
春节快到了,孙斌说要带她回孙家过春节;平安说不用吧,她知道孙斌父母都不喜欢她。也难怪,一个中学都没有读完的女孩子,一份工作也没有做过,一年花掉男人不知道多少万,谁会看得起。
孙斌很是坚持,她也就耸耸肩。孙家人的脸色果然都很难看,孙斌的妈妈当场就骂保姆为什么笨手笨脚不知道看眼色,狗狗的食碗都空了还不添加;她养的狗比人珍贵多了,至少名种纯血,不像有些不知道哪里来的杂种。
平安大衣都没有脱,站在门口笑嘻嘻的说:“我还是走吧,何必为了一个人弄得一屋人不痛快。”
孙斌满是歉意的送她到宾馆开了房间,吻她,说晚上吃了年夜饭就过来陪她。她挥挥手,叫他走就是。
平安在宾馆里一个人喝了两杯红酒后突然就想回长林,如今哥哥已经出国去了,自己也已经历经许多,应该有直面那俩个人的勇气。毕竟他们现在只是日渐衰落的老人,而自己还年轻,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她到了机场才打电话给孙斌,说:“你别过来了,我回家过年了。我查了还有飞机,出来两三年也回家看看。”
孙斌却出乎意外的紧张,简直是在电话里吼叫了起来:“你别回去!”
那条弯曲,肮脏,下雨就污水横流的巷子已经没有了。
冷雨洗涤着人间,断砖碎瓦上有焦黑的痕迹,还有黄色的警戒带碎片。
机械停在废墟之上,长林市的新步行街在运筹了这么几年终于动工了。
长林市毕竟是一省省会,虽然不像那些沿海城市有优势,但也发展得很快。城市在经历大规模的提升扩建,西江边现在修整了美丽的沿江风光带。
他们小时候嬉戏的河边铺上了精工切割的大块麻石地面,开阔整齐,显得古朴又大气。斜斜的河堤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也是麻石修筑的台阶、一直延伸进江水里去。
冬天里细雨霏霏,西江蒙上一层轻烟,江水浑浊,挖沙船静泊在江心,采桑洲在烟雨里如同一幅宋朝的水墨画。
平安趟徉在江边,看着竟然还有西江龙王被贬人间的故事雕像立在沿江风光带。手法倒也新颖,只是一对普通的古装青年男女;男人束发短衣,突出他的落魄,但面孔俊朗,额角探出两只小小龙角来,双耳也做成尖尖向上的摸样;女人低头敛衣,发间有珠钗,臂上有披帛,说不出的温婉动人。
平安看着,看着,她没有雨伞,但浑然不觉。她只看着,觉得这龙王竟然有几分杜群青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她踮起脚伸手去摸那龙王的面孔,薄薄一层水珠挂了满手。
小爷我就是龙太子!幼时那个少年双手叉腰,神气如此。
平安走进望江楼,要了一壶茶,冷雨霏霏里推开窗户,眺望西江。
三岁的她被这条大河带来到这个城市,带到他的身边,她为此无数次感激过命运。她有一个可鄙的母亲,但就因为她带了她来此地,她不恨她,何况她已经死了。
母亲是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她一点也不关心,她是真的不恨她,只有些许的遗憾:如果妈妈早点死就好了。
平安看着大江静静的奔流,想着大海那边的那个人,想着那地狱大火。
因电路而引发的火灾。长林没有人觉得意外,留衣巷裸露的电线纵横如蛛网,为了偷电省电私自改线、搭线的不在少数,哪个月不搞个三四次大面积跳闸的。
整条巷子的住户都已经搬迁得七七八八,所以伤亡人数并不大。
在逃命中跌断了腿、惊慌中扭了腰、胡乱蹭出一些皮外伤。这些已经微不足道。
死亡只有两人。
杜龙王因为儿子要去美国读研究生已经激动了不少日子,以这个为借口喝得烂醉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加上本身是残疾人,没有能逃出来。还有他那风骚如狐狸的老婆。
令人头疼的钉子户就这么让老天爷解决了。长林百年的大户杜家也好古老的留衣巷也好,他们已经不符合新时代的发展需要,这也许是一种另类的解决方式吧。杜家和留衣巷真真做到了同生共死,后来调查火灾也是先从杜家起来的。
老人摇头叹息,说这就是命。本来电业局正在考虑要断掉整个留衣巷的供电,结果反倒是留衣巷先走一步。
又说杜龙王残疾的这些年,儿子又在外面读书,没人管得住那婆娘,早就不知道给他戴了多少顶绿帽子了。这倒好,最后做了对同命鸳鸯。
只有回家办手续的杜群青,刚好那时在公安局的出入境管理中心领资料,幸免于难。
老人揩着眼泪说,蓝哥命怎么这么苦呢?从小没有了妈,后来一个总护着他的姑姑也短命死了;现在爹也没有了,都是些意外。这孩子命真苦,还是说他本身八字就硬、是天煞孤星的命呢。
众人见识过十五岁时尚是满面稚气的杜群青处理姑姑死亡、父亲坐牢的手段,不哭不闹,颇有大将之风。现在更是沉稳,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也干干的无一滴泪水;谁来也不说话,除了必要的相关部门。
知道他家事的人都理解,这种打击是让人懵,都只低声安慰他一两句就告辞。
平安只看着西江,嘴角挂着恍惚的微笑。她毫不怀疑这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留衣巷干净又利落的从长林市的地图消失。这真好,所有的罪过,一把火解决。
火中生莲花,这样她就可以得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