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你可以放心睡觉,不会再做恶梦了。
哥哥这句话清晰的在她脑海里响起来。九月时哥哥为什么突然来上海,说要见她;现在她终于肯定,是因为哥哥知道了一切。
平安颤巍巍的用双手捂住脸,若泣若笑。
哥哥还是知道了。她拼了命、为此错过爱情和幸福的代价所遮盖住的丑恶秘密,哥哥还是知道了。
他知道了,却是为她做出这样的事。
孙斌赶到长林时,望江楼黑黝黝的早没有了灯火,平安坐在西江边最低一级的台阶上。江水轻轻拍打着岸边,温柔的****着坚硬的石头,终有一天这石头也会被流水磨去棱角,变得圆熟。
她任他拽起,拉进到一家宾馆。孙斌给她灌下一杯热茶,看她才慢慢有了一丝活气。她不吵闹,也不哭,只是沉默,如同这江水一样不管是泥沙、石块、垃圾、一并接受,日夜奔流。
宾馆客房里,空调已经打到最高温度。孙斌热得满头大汗,一件衬衣都穿不住,他不停的揩着汗珠,陆陆续续的讲述着。
平安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一件高领子的羊绒衫,肌肤光滑白净如同素瓷,不见半点变色。她只听着,孙斌的话就像拼图游戏碎片,把她支离破碎的世界一块一块的复原。
杜家的火灾不是没有疑点。但拆迁工程本已耽误得太久,步行街这项市政重点工程迟迟不能动工,已经给了从上到下很大的压力。而现在民间一夜之间野火春风般蔓延出了各种版本的谣言。
有些说法离谱之极,直接扯到了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派人来搞破坏的。恰逢下半年长林即将换届,从上到下都不愿意看到这件事情扩大到无法收拾。意外,对,本来就是意外。
草草走了过场,事情大概解决方案基本就定下来了。杜家那个儿子是相当的配合,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一个多余的要求;要他写个感谢政府关心的报道,他也痛快的答应。也是,他是马上要出国念书的,自然是不愿意被意外耽误的。
悬而未决的拆迁费,政府的人道主义赔偿,丧葬费,慰问金,大家都一一达成了共识。因为数目巨大,将分次数发放。
挖掘机终于可以开进留衣巷了。龙王爷的后代遗弃了这里,这里也就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了。
孙斌说着,自己也害怕得直抖,抽了好几根烟才能完整的把故事讲完。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他讲述的也就是和所有的报纸新闻所报道的一样,标准的官方版本。一件普通的意外中一个少年父母双亡。
可他就是害怕。
他以前总以为自己是牛叉的人物,凭着家里的钱可以纵横江湖,带着小弟到处耀武扬威。但只要说起和那个男人相关的事就会从骨头里害怕,一股阴郁到极点的气息幽幽的飘出来,根本就不是人间所有的。
有些念头他想都不敢往哪方面想。尤其看到听了他的讲述、赵平安的脸上却露出一种神秘的了解表情,和那个男人如此默契;他更是害怕得差点要丢下她夺门而逃。
她一定是他上辈子的孽障,孙斌只能这么解释。明明危险的气氛清清楚楚,他却贪恋她那独特的美貌和风情不肯放手。
他觉得自己已经为她做到极限,今天是大年夜,他不顾父母的暴怒从家里跑了出来,只为来追她。
平安不看电视,也不看报纸。她有着与世隔绝的心态,就连季节的轮转她有时都感觉不明显,当然他更不会让她知道这变故。
她那么脆弱单薄,若她看到了现场大概会崩溃吧。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长林,说不定她还会借此离开他,不回来了。毕竟他当年威胁她的把柄已经不存在了。
孙斌紧紧抱住平安,恳求说:“当初我拿这事威胁你,是挺不像话的。你看我现在有报应了是不是?我们家为这个工程亏死了,我爸因为这个事气得住了几回医院;他还不知道你和杜家的关系,要知道非砍死我不可。可我是真的喜欢你,安安,我们扯平了吧。”
杜家的孩子这么知趣,政府也不会亏待他。相反为了反驳那些民间谣言、政府把拆迁费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的额度,创造当年中国的一个小小记录;另外还慷慨的给了一笔巨额的抚恤金。
看,你们这些无知愚民,说是为了少出钱烧他的房子,我们却还要给他给得更多。
“他们真轻松,动动嘴就有了面子,可这钱当然是我们出。本来拖得时间这么长我们家已经吃不消了,还出了这个事情,整个工程的利润都没有了。”
“安安你看,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妈妈死了,你哥哥去美国了,那钱都是他的,你拿不到一分。安安,过去的就都过去了,你就踏踏实实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什么都买给你、我什么事情都不要你做、你就只管做个美容购物的阔太太就是。”
美人覆国倾邦,美人纤纤玉手可以划开一个时代,真正的美人就有如此魅力。
她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她是他用了如此巨额的损失才从那个男人手里得到的。
有鞭炮的声音,猛然炸裂,整座城市似乎都在摇晃。这是新年里。
他们俩都没有言语了,平安直愣愣的蜷在沙发上,孙斌只抽着烟。电视不管调到哪个频道都是欢乐祥和的晚会,高唱着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
那些闹别扭的原因,那些不能开口的秘密,现在全部挖出来了,暴露在天光之下。平安想着哥哥啊,哥哥你终于知道你的平安是怎样一个女孩;她那时并不是故意的,是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你。
自从十四岁时世界破碎之后,她总是害怕,从没有勇气完整的审视过自己的生命。直到今天才终于认真的回顾这些年的时光,思考着自己是否错过了些什么。
孙斌问她要吃什么吗?要不要叫送一份饺子来,平安说我想睡了。
这宾馆的水龙头别具一格,做成一只银光闪闪的天鹅,平安手摸着那天鹅,感觉金属的光滑。她把水温调到最高,皮肤烫得发红才感觉到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拼图还不够完整,还有她所不知道的东西,那就是最后几块抓在杜群青手里的碎片:他的心情。
她想知道他知道真相时的心情,他又是什么心情去到上海的。他是去鄙视自己、骂自己或者可怜自己的。
也或者,还是爱自己的。
平安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是不是真的听到过这么一句话。在她历经了这么多不堪后他是不是还真的对她说了这句话。